银行票据上的井盐故实

陈桥

　　2022年5月20日晚上八点过一点，我正随意的在网上浏览着，突然间，一枚待售的银行票据进入了我的视线，它上面的“自流井中央银行”、“中华民国29年4月24日”、“东区称放处”、“东嶽庙称放办事处”等历史信息令我对其倍感兴趣。我意识到，这是一枚难得的银行票据，它是珍贵的自贡井盐文献，在它的背后，有着不少抗战时期鲜为人知的自贡井盐史实。我没有犹豫，也没有同店商议价，而是第一时间下单，并付款购买。

陈桥藏1940年自流井中央银行支票：

票据概况

2022年5月23日下午，我收到了来自四川内江市隆昌县的邮政挂号信。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大号信封，一枚极具年代感的银行支票出现在眼前：该票据为竖式，长21厘米，宽9.3厘米；支票为兰、浅绿、红三色印刷；在支票顶端花弧中央的圆形图案里是“中央银行”字样，其两边双圆圈内携“支票”二字（从右至左）；支票中部的文字竖读，内容是“第171”，“号No.ku009268”，“凭票祈交东区称放处，或持票人”，“国币叁佰零肆元肆角正”，“此致自流井中央银行台照”，“中华民国29年4月24日”；支票下方的文字是（横读）“传票总字第 号”，“科目”，“经理、主任、记账”。在支票正面，有“转账付讫”、“作废件”、“霍幼植”、“邓綬”“活期存款”等红色、紫色印章、戳记共九枚。

特别难得的是，在支票背面钤有“东嶽庙称放处办事处图记”红色官印一方。

陈桥藏1940年自流井中央银行支票背面：

富荣东场

在支票的“凭票讫交”处，有手书的“东区称放处”字样，也就是说，该支票的收款人为“东区称放处”。但从支票背面的收款人背书看，收款人的准确称谓却是“东嶽庙称放处”。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支票上所手书的收款人“东区称放处”，有着较大的随意性，或者说那是一种当时的习惯性叫法。

查相关史料得知，1940年即该支票实际行用的时候，自贡盐场仍被称之为富荣盐场。此时的富荣盐场，包括富荣东场与富荣西场。而没有“东区”之说。“东嶽庙称放处”之“东嶽庙”，系地名，位于富荣东场。

关于富荣盐场，民国杨公庶、王舜绪1937年8月编著的《川南盐场概况与关系工业最近之展望》一书有着这样的记述，富荣盐场发軔于汉，隸及唐代即初具规模，称曰富义。当时的盐场，在今之邓井关一带，最初不过六七井，深只有二十余丈。富顺井灶始于晉，曰自流井，荣县井灶始于唐，曰贡井。两场壤地，犬牙相接，彼此销岸，亦复相同，故恒视如一场，而分上下。自流井谓之下厂，贡井谓之上厂，唐宋以来，渐次发展，至清初掘深井，盐滷产量日丰，于是富荣盐场，遂甲于全川，而为全国各大盐场之一。民国初年，盐务场署，为便于管理起见，遂将富荣盐场分为东西二场，即富荣东场与富荣西场。富荣东场复分为五区，以自流井为中心，富荣西场分为三区，以贡井为中心。清末自富荣东场发现岩盐以后，富荣盐业更加繁荣。

银行支票上的东嶽庙称放办事处官印：

　 富荣东场位于富顺县之西，东自大山铺起，西至白家湾止，长30华里，南自沙鱼坝起，北至黄葛坡止，平均距离约60华里左右。此时的富荣东场境内，天车林立，井灶栉比，是四川著名的井盐产区。

富荣东场分为的五区是：第一区凉高山。它东至陈家湾，西至凉水井，南至泡通岩，北至大山铺；第二区大文堡。它东至罗家湾，西至来龙垇，南至大安寨，北至颜家冲；第三区东嶽庙。它东至洞口井，西至珍珠寺，南至拖柴沟，北至杨家冲。第四区豆芽湾。它东至大黃桶，西至黄家山，南至沙湾，北至沙鱼湾；第五区郭家垇。它东至高山井，西至白家塘，南至仰天窝，北至大塘山。

富荣盐场之盐产来源有二：一是岩盐，二是天然盐滷。天然盐滷中，又因其含盐量的多少分为黑滷（含盐量约8—23%）、黄滷（含盐量约10—12%）、假黑滷（含盐量约8—9%）等数种。其中只有岩盐水的含盐量最高，在23—26%之间。

岩盐水含盐量最高，但岩盐只产于富荣东场，而且只产于富荣东场的大文堡与东嶽庙二区。盐岩产区范围，北至大文堡高阜之南麓起，南至马草山南麓止，东自扇子坝之东边起，西至来龙垇之西北止。南北距离约2里，东西距离约4里。其间岩盐分布，犬牙相错，不成正整方形。

富荣东场的岩盐，于光绪三十四年始经发现。当时，富顺盐商李伯斋在凿井至二百数十丈尚未获得盐滷，但他觉得从井中取出的土质与其他井的明显不同，则“偶以白水灌注井中，复取出，其中含盐量颇大，众知此即岩盐”。之后，富荣东场的岩盐井逐渐增多。

银行支票上的手书“东区称放处”文字：

　　那时，富荣东场的岩盐井口径不过三寸许，谓之“小仄井”，自始用牛马推车汲（滷）水后，一口井每天可汲100余大担左右。到民国四、五年，蒸汽捲扬机被引入自贡，推车效率较之用牛马力者增加约十倍。于是“各井复相率採用”，并增凿大口径深井，对口径约四五寸者谓之“大仄井”。“大仄井”的出现，使富荣东场盐井汲水数量大增，一口盐井“每日汲水数量可达数千余大担”（每大担之重量，视岩盐水浓淡，约合天平三百余斤或市衡四百斤左右”。

当时，因为凡开凿岩盐井之井户“均颇获利”，于是，一时间在富荣东场开凿岩盐井的人特别多。到民国27年（1938年），富荣东场所有岩盐水井，除开凿未成功者，共有96口。资料显示，“这些岩盐井尽量推汲，每月可产盐滷五六十万大担。由此可见，抗战时期的富荣东场和它的岩盐井，对国家食盐的“增产赶运”是有着突出贡献的。

陈桥藏老照片：抗战时期富荣东场大文堡盐产区（一）

富荣东场大文堡盐区（一）照片背面的毛笔题记：

陈桥藏老照片：抗战时期富荣东场大文堡盐产区（二）

富荣东场大文堡盐区（二）照片背面的毛笔题记：

　　值得一提的是，富荣东场岩盐井的发现与发展，使自贡盐场逐步结束了千百以来人畜推滷的历史。

支票上“此致自流井中央银行”字样：

抗战时的银行

我新收集到的这枚民国29年（1940年）4月24日的自流井中央银行支票，是比较少见的抗战时期自贡本土直接与井盐相关的银行票据实物。它记录和见证了抗战时期自贡银行业与自贡井盐密不可分的发展历史。

银行是经营存款、放款、汇兑、储蓄、信托等业务，为客户经办货币的收付和结算，充当信用中介人的信用机构。史料记载，自贡最早的银行是浚川源银行于1905年在自流井设立的浚川源银行自流井分行（1920年停业）。

自贡，因为井盐业发达，造就了其银行业的快速发展。资料显示，继浚川源银行自流井分行之后，又先后有大清银行自流井分处、四大亨银行、晉丰泰银号、中国银行自流井支行、裕商公银号、聚兴城银行自流井办事处、铁道银行、殖边银行、川盐商业银行自流井分行、裕商银行自流井总行、四川地方银行自流井支行、重庆商业银行自流井办事处、四川省银行自流井分行、富昌美银行自贡总行、中国农民银行自贡市支行等15家金融机构落户自贡。

然而，自贡银行业发展最快的时间，却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即民国27年（1938年9月）至民国31年（1943年12月）间。据统计，在这五年多的时间里，先后落户自贡市的银行机构就达20个之多，它们分别是：川康平民商业银行自流井办事处（1938年9月20日在八店街开业），交通银行自流井支行（1938年7月1日在正街开业），中央银行自流井分行（1939年7月4日在沙湾开业），上海商业畜储蓄银行自流井办事处（1938年7月在正街开业），金城银行自流井办事处（1939年10月10日在石塔上成立），四川美丰银行自贡市办事处（1940年4月2日在正街成立），江津农工商业银行自贡市支行（1942年7月25日在兴隆街成立），自贡市银行总行（1943年2月15日在林森路成立），山西裕华商业银行自贡市办事处（1943年6月22日在胜利路11号成立），中国工矿商业银行自流井分行（1943年5月18日在兴隆街开业），通惠实业商业银行自流井支行（1943年12月10日在三圣桥成立），通商商业银行自贡市办事处（1943年7月16日在八店街开业），福华商业银行自流井总行（1941年10月1日在十字口开业），胜利商业银行自流井分行（1941年7月在牛氏巷开业），隆信银行自流井总行（1941年12月在正街成立），永通银行自流井总行（1941年10月在八店街成立），友信银号（1941年4月1日在正街成立，1945年1月改为友信银行自流井总行自流井总行），宏裕银行自流井总行（1941年5月31日在正街成立），信丰银行自流井总行（1941年12月31日在正街成立），四联总处自流井支处，简称“井支处”（1942年7月成立，地址待考）。

陈桥藏1940年中国银行自流井储蓄部出售的中央信托局节约建国储蓄券（正、背）：

　　据民国31年（1942年）6月钟崇敏、朱寿仁、李權编著的《自贡之盐业》一书记载：“自贡市现有银行13家，钱庄16家，其业务对象均以盐业为主。”由此，我们足可看出，抗战时期自贡银行业的快速发展是与“增产赶运”之自贡井盐密不可分的。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沿海盐区相继沦陷，海盐运道受阻，以富荣盐场为主的川盐生产倍受国民政府之重视。1938年3月国民政府财政部明令川盐增产，并提出“增加产量首先从富荣两场着手”，要求自贡的富荣盐场年产食盐量增加300万担。这个新的产盐量，比1937年富荣盐场的327万担将近翻了一番。自贡新增如此的井盐产量，对银行来说自然是巨大的潜在市场，因为井盐增产需要新增生产设备、需要新增流动资金；因为井盐增产需要新增屯盐、运盐费用；因为井盐增产需要整治水、陆运道……凡此种种都离不开银行，都离不开巨额的银行贷款支持，再加之井盐增产后，巨大的盐业款项结算和随之而来的各种代理业务等都是银行利润增涨点，这就为我们诠释了，抗战时期为什么自贡银行业特别发达的原因之所在。

陈桥藏老照片：1938年自流井盐井汲滷情形：

陈桥藏1938年自流井老照片背面的钢笔题记：

盐斤称放

关于银行支票上所载明的收款人“东嶽庙称放处”，查阅《中国盐业史辞典》，《自贡市盐业志》等典籍，未能看到与之对应的相关辞条。目前为止，我们还不能够对其有一个准确的了解。但从字面看，我们可以知道，“东嶽庙称放处”即官方设在富荣东场东嶽庙这个地方专门称放盐斤的机构，或者说是单位。这里所说的盐斤称放，可千万不要理解为就是简单的称一称盐斤的重量。相反它却事关盐产计划、国家税收、政府财政、盐业辑私等多种盐务管理事项而历来倍受官方重视。

史料记载，富荣盐场最早使用“官称”称放盐斤是在光绪四年1878年）三月。当时，盐场裁撤盐垣，各场通街设立公市，准各灶不修佃盐仓，运盐入市出售、编成仓甲，每区设仓首一人，由各仓公推，负联系上下之责，责令互相稽查。盐市两头设栅，置官秤一杆，盘吊进出盐斤。从此各大小灶户均不准挂秤开运私售。公市旋亦停废，而以票厘分局就近督促盐仓，执行业务，这种情况延续至民国初年大体上未变。至民国3年(1914年)改组公垣，盐仓之名始废。

民国3年(1914年)，晏安澜任四川盐运使，以陆运票盐，均系肩挑背负小贩，营业谋生，既不可集零为整，自不能招商承办。私盐难以禁止，因于各场创设公垣，并拟定章程二十条，规定每垣筹集资本6000元，保证金2000元，公垣售盐每斤准加商息二文，绳索消耗四文共钱六文，呈奉盐务署批准于民国4年(1915年)7月内先后成立。计自贡东场十四垣、西场十垣。其后政税划分，原定章程已有不适用之处，民国8年(1919年)张英华运使任内又另改订，计十三条：

(1)各场公垣应就划定区域，将各灶所产之盐尽数收买，不准颗粒余剩。

(2)灶户产出之盐，除售引而外，应全数售予所隶公垣，不准与商贩直接交易，并不准一灶隶两垣、违者罚办。

(3)凡属于公垣之各灶户，得由本垣随时调查产额销额是否相符，如果产销不符，得报告管理员转呈或还呈场官传讯核办。

(4)公垣收买盐斤，每旬由场官会同评议公所召集各垣灶算明每盐一斤，成本若干，及运盐脚力费若干，应加卤耗若千，按照行市公平议价，照数收买，不得抑勒，并由场官分报盐运使及分所查核。

(5)公垣售盐应酌加商息，每斤至多不得超过二文。

(6)公垣售盐，按旬应由场官会同评议公所照买价若千，应加息若千，定一最高价格，只准减少，不准加增。并由场官分报盐运使及分所查核。

(7)公垣进出盐斤，由垣商登记簿册，每日一记，由场署管理员盖章。

(8)公垣进盐应填进口单，由场署管理员会同税务员于单内署名盖章。

（9)公垣出盐，应由场署管理员会同秤放员验明运照盐斤相符，始予放行。

(10)公垣每月进出盐斤，应由垣商报明管理员呈由场署核明转报盐运使查考。

(11)公垣进出门栏，每日应由管理员关锁，黎明开锁，以防走漏。

(12)各公垣如有抑勒买价，高抬售价，偷运漏税，借公营私一切违背盐法之事，得由场官呈报盐运使核办。

(13)公垣办法，以后如有变更，应由场商呈由盐运使随时改订。

富荣盐场旧时的盐斤称放：

　　此时自贡两场的公垣，系大灶组织而成，为了避免其对收买小灶盐斤之抑勒掯价，川南稽核分所以公垣办理未善为由，于民国8年（1919年）4月呈准办官垣，并规定凡锅在20口以下之灶户，均准将盐存入垣内自行售卖，每灶户20家以上30家以下，结一小团体，并各举司事一人，专司进出各帐，受官派管理场务人员监督指挥。但公垣仍准存在，俾互相竞争，同时拟定官垣办法18条，其中主要有六条：

（1)官垣之设，原以别于商垣，须未在商垣入股之小灶户，方准列名组合。

(2)垣系为便利小灶户起见，觅主卖盐，听其自便，垣内执事不得千涉。

(3)官垣进盐限于团体内之灶户，非团体灶户之盐，不得抬入售卖。

(4)两场官垣灶户，只以场界为限，盐附入何区，准其就近组合，不加限制。

(5)团体内灶户不得中途借故改附别垣。

(6)垣内就团体内公举正副执事各一人，经理佃修房屋，整理内容，但执事担负官垣责任甚重，应自选团体内殷实公正之人充当。

官垣办法公布后，计自贡东场有官垣22垣，西场官垣13垣，共35垣。

陈桥藏自贡市大安区依据富荣东场著名盐井“漏民井”（王三畏堂制办）取名的街道老门牌：

陈桥藏大安区依据自贡最大盐业家族王三畏堂的井、灶集中区之一的“扇子坝”（位于富荣东场）取名的街道老门牌：

陈桥藏大安区依据自贡历史上“王、李、颜、胡”四大家族之一的颜桂馨堂的盐产业集中地“盐家塆”（位于富荣东场）取名的街道老门牌：

　　自贡官垣成立之后，讵料一切团体存盐之办法与所订章程背道而驰，尤以垣内执事，仍如公垣之收盐卖盐，于中取利，及一灶歧隶数垣者，暗中走私，最滋流弊，公垣谓官垣违章，官垣又谓公垣专利，彼此攻击，争讼不已。民国16年(1927年)，运署及分所经多次洽商，决意整理。将自贡八区原有官公垣改组，定名为某场某区第几盐垣，仰归划一。盐垣成立时，每垣缴纳定案金820元，收入盐税帐内，公家不再发还。

新改组成的盐垣规定，各区灶户产出盐斤，应照定章于48小时尽数入垣收买，不得颗粒存灶。进盐在途时，须将本日所领之凭单，随盐运行，以别公私。入垣时须用较准之官秤吊验，用昭核实。无论因何损失，垣商均应负税之责任。

盐垣成立后，每垣只准设一柜台，悬一秤杆，并应将所用秤杆先行较准，送由场署烙印，以别官私，不得再有一垣分设两柜两秤之事。

从上我们可以看出，对盐斤的管理，无论是从公垣到官垣，还是从官垣到盐垣之改革，称放盐斤都是其中极其重要的工作环节。

需要考证的问题

这枚1940年4月24日业经行用的自流井中央银行支票，它上面典籍失载的“东嶽庙称放办事处”，当时究竟是设立在富荣东场东嶽庙的何处？其主要工作职能职责有哪些？以及人员配备情况等问题，目前我们还不得而知。但我们相信，随着自贡井盐史的深入研究，以及相关史料的不断发掘面世，以上问题必定会有新的研究成果。

史料来源：

《自贡市盐业志》

《自贡市金融志》

《自贡商人》

《自贡盐业》

《川南盐场概况与关系工业最近之展望》

2022年5月26日·富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