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做声

恒河沙

“莫做声”是我初中同学，铁哥儿。六十年代末我俩就读于湖南保靖县民族中学。“莫做声”不是他的本名，本名叫莫必生。为什么叫“莫做声”呢？这里面有点故事。

他是我们班上最调皮的学生，人长得眉清目秀，个头不高，看起来很斯文；但打起架来不要命，抓起石头敢砸，拿起刀子敢捅。同学们都怕他，我不怕他，我个子高，从小上山打柴，下河摸鱼，有点力气。

上晚自习时他最爱讲小话，大家都在做作业，他讲得我心烦，我说了句：莫必生你“莫做声”。大家都笑了。后来同学们私下里都叫他“莫做声”。故而莫必生变成了“莫做声”。

为此“莫做声”丟了面子，耿耿于怀。有一天我俩走在上学路上，他突然对着我喊了句：“姚科长”。

那时同学之间最忌讳当众叫父母的名号，有如男女同桌，中间划根红线，不小心碰到女生胳膊，就会被骂“痞子”一样羞辱。我父亲去世早，他不知姓名，不知从哪里了解到我父亲在世时曾当过科长，于是大声喊出来。真是奇耻大辱，我十分愤怒，说：

“你再喊一声试试”！

他连喊几声后说：

“咬卵”！（湘西方言，意即你拿我怎么办。）

我气急败坏，说：

“你卵伸出来”。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到茅室去，哪个不咬是我儿”。（茅室即厕所。）

我俩气呼呼地朝学校大茅室走去。

在儿时记忆中，保靖民族中学大茅房是世界上最美的，独一无二的大茅房。它建在学校右侧一处悬崖上，一溜有五六十米长，一色青瓦木板。每个蹲位都用木板隔开，入便口距粪坑有三十多米高，整个茅房闻不到臭味，也不怕屎坨子溅起的粪水炸屁股。从入便口往下看去，直立的大木柱连接着成三角状的小木柱支撑着这个庞然大物。远看就像酉水河边一排吊脚楼。

我俩一路争吵，来到大茅房时，上课的钟声敲响，这里空无一人。他脱下裤子，我乘其不备，一把搂住他脖子，一个拐脚把他摁倒在茅房地板上。一口咬住他的“命根子”（当然是轻轻地咬。）下口前我告诉他，不要乱动，动那玩意儿就没了。他大哭起来，哭的很伤心。边哭边说我真咬。我心想我不咬就成你儿子了。我不敢放他起来，他敢动刀子，我下不了狠手。一直到下课的铃声响起，教我们化学的彭老师进来解劝，我才放了他。直到现在我一想起咬他时那滑腻酸涩的味道就作呕。

他再没有叫“姚科长”了，他告诉其他同学，其实不怕我，但我是个摔抱丫子（方言，摔跤）的狠角色。

不打不相识，此后“莫做声”迷上了摔跤，问我为什么能突然把他摁倒在地。我告诉他，摔跤时两手相持，以退为进，后撤一步，乘其跟进，突然搂住对方脖子，前脚拐住其后腿，用力旋转，使其失衡倒地。此法叫“拐脚马”，不可多用，要出奇制胜。

保靖小县城中央，当年有一个好去处，叫“万人广场”。占地一百多亩，绿茵如毯。电影公演，土家调年，公审公判等大型活动都在此举办。每到假日，男女老少都来此休闲，热闹非凡。

一个夏日的傍晚，我和“莫做声”几个同学来这里游玩 ，大家躺在草坪里感到无聊，“莫做声”提议玩摔跤比赛。伙伴中有个叫李志坚的，一跃而起，大声应战。李志坚也是个狠角色，个子敦实，剪个小平头，一双眼睛鼓鼓的，爱打乒乓球，我们用木板板球拍打球时，他就会用胶面球拍了，上旋，下旋，拉弧圈，打得神出鬼没，无人能敌。爱运动炼就了一身键子肉。

双方议定，三打二胜。第一局僵持不下，几个回合，都未能将对方扳倒。渐渐“莫做声”体力不支，被李志坚压倒在地。休息会儿，第二局开始，我想“莫做声”该使绝招了，果不其然，只见“莫做声”后撤，搂脖，拐脚，旋转，李志坚失衡 ，一手触地，大喊一声：“啊奶奶！”瘫倒在草坪里。我们近前一看，李志坚左手抱着右手，浑身痉挛。撸开袖子，只见右手肘有根骨头顶着皮肤凸起。大家说：手断了。吓得我背起李志坚就往“那家坡”跑。我知道穿过广场，过县城东门桥， 就上“那家坡”，再爬过几百级石阶梯，那里住着一个叫“清老把式”的老中医，全县城有跌打损伤的都找他治。背到东门桥，大汗淋漓，望着几百级石阶 ，眼冒金花。“莫做声”说我来背，四五个人轮换着背到了“清老把式”家门口，已是掌灯时节。老中医留有一口山羊胡，和蔼可亲，把我们让进堂屋，连说：不怕，不怕，我来看看。我们说：手摔断了。他问清情况后托着李志坚的手肘说：没断，没断。转身取壶酒，喝了一口含着，突然朝手肘处喷去 ，同时老中医的手猛一拉 ，只听“咔嚓”一声，李志坚大叫：“啊奶奶”！老中医笑着说：“接上了”。他告诉我们这叫脱臼。接着老中医找来一把中草药在口中咀嚼，嚼烂后，敷在李志坚手肘处，缠上纱布，反复叮咛，不要乱动，静养几天就好。老中医说我们是小同学，连钱也不收，送我们下坡。

读初中时，教我们语文的老师叫李玉屏，教我们物理的叫罗孝蓉，他们是夫妻俩，年龄四十多岁。李老师个子高，有1.7米多。春天、秋天时 ，他好像永远穿有四个口袋那种解放服，上衣口袋插着两支钢笔，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一入秋就戴上黑色的呢子帽。李老师，讲课慢条斯理的，平时不戴眼镜，翻开书本就把眼镜戴上，扫视一下学生才开讲。罗老师个子矮，不到1.5米，平时不施粉黛，衣着随便，说话像打连珠炮，心直口快，走路就像一阵风。上晚自习时，罗老师常坐在讲台上，同学们可以上去问问题，有一天不知是谁打脱个臭屁，为示清白，大家都扇鼻子，罗老师说：

“扇什么扇，现在粮店买米搭红薯，配马豆儿，有屁就放，今后莫到讲台上放。”

恶作剧是经常发生的。一次罗老师走进教室，发现黑板擦子放到黑板顶上。罗老师说：

“今天这个擦子谁放的谁取下来，不取下来不上课。”

最后是班长取了下来的。

这样的事 ，李老师也碰到过一次，李老师则不同，他笑着说：

“你放的再高我也取得到。”

他垫起脚尖轻轻一跳就取下来了。

他说：

“这事我不追究，也不需要有人告密，但我希望恶作剧的制造者私下里向我承认错误。”

大家都知道是谁干的，后来“莫做声”去李老师、罗老师家里承认了错误。

我最喜欢上李老师语文课，我的一篇作文曾得到李老师表扬。作文题目好像是暑假的一天，我写下了我在农村看到的一个老鹰捕小鸡的真实场景。怎样写的不记得了，大意是一只老鹰从空中俯冲而下，小鸡都钻到母鸡的翅膀下，一只大公鸡竖起脖子上的毛，亮开双翅，嘎嘎地叫，在地上扑腾，摆开决斗的架式，老鹰落荒而逃。作文讲评时，老师大声朗读我写过的句子，读完后说：我相信这是作者看到的真实场景，平时要多观察生活中的点滴，积累起来才能写好作文。我羞得低着头，心里很甜美。

李老师讲课特别爱抠字眼尤其喜欢抠病句，抠错别字。有时穿插典故，讲得生动有趣。一次讲到为什么记账都要用大写的数字，他说大写数字始于朱元璋，因为当时一桩贪污案而颁发法令，其中明文规定记账数字由“九、十、百、千等改为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佰、仟，”用以增加添改帐册的难度。李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大大写下这几个数字，当写到“贰”时，“莫做声”站了起来大声说：

“老师也写错别字。”

李老师和蔼地问：“必生同学，我写了什么错别字啊”？

只见“莫做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2分的硬币，让同学们传看，接着说：

“硬币上两横明明写在“弋”的上面，老师却写在“弋”的下面。”

教室里鸦雀无声。老师接过硬币，仔细端详，顿时语塞，嗫嚅着说：

“这个…这个…明天上课，再予解答。”

第二天 ，李老师抱着一大摞字词典走进教室，字词典有《新华字典》、《汉语词典》、《说文解字》、《康熙字典》、《异体字》等整整齐齐摆放在讲台上，戴上眼镜，扫视大家一眼，大声说：

古人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上节课必生同学敢于提问，敢于质疑，值得表扬；但我告诉大家，“贰”有五种写法，1953年的2分硬币上的“貮”与我写的“贰”都是对的，属异体字。

接着李老师打开字词典一一论证，从字的起源、变异、通假等讲了一大通，当时我们没人听得懂，感到汉字的神秘和深邃。我上大学后，读的是中文系，有一位专攻古文字的教授说，社会学家费孝通的姓，中央电视台主播都读错了，“费”不读“fei”读“pi"(皮），现在大家都这样读，是约定俗成。从此我对没把握的字词没查证从不敢乱读乱写了。



“莫做声”没有读高中，初中毕业就上山下乡了。分到保靖县昂洞乡垅木洞村插队落户。劳动积极 表现很好，还勇于救人，曾身绑绳索把一位不小心掉进天坑的知青救出来，得到当地贫下中农一致好评。后来推荐上湘西州卫校读书，毕业后分到保靖人民医院当医生，与一位长沙女知青结了婚。八十年代末夫妇双双调往湖南省附二医院工作，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与老婆离了婚。九十年代初 ，身体不好，病休回到家乡，办了一个私人诊所。

我再见到他时 ，瘦骨嶙峋，好像风一吹就会倒，全然没有当年的豪气了。小县城办诊所不景气，有时向我借钱，我说好兄弟莫说借 ，一千、两千给过几次。后来我居住长沙，见面少了。2015年我回到家乡，他找到我，说有急用，需借一万元。看他急切的样子，我二话没说，马上去银行取了一万元给他。我没想着他会还，过了一年，他拿着一摞钱找到我说，这是五千元，其余如果我还不上，儿子接着还。我说算了。他眼圈有点红，一把把钱塞进我口袋里，掉头就走。

过了两年，传来他去世的消息，我心痛了一下，给我还钱时，他也许就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当时我怎么就没有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