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风景是餐桌

黄新英

嫁了一个很互补的男人。所谓互补的意思，就是两人常常不在一个频道上，无论性格做派，往往南辕北辙。我和我家先生吃饭的习惯就很不一样，我是豪迈粗放派，他属精细婉约派。

先生很挑食。他有许多忌口：牛奶不喝，牛肉不吃，羊肉不吃，辣味不吃，熏的食物不吃；至于姜蒜葱芹菜之类的三姑六婆，统统被他视为拍马屁的家伙，食物中的异己分子，每次他都能从饭菜中细细挑出，无一漏网。

先生历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钦定哪种菜是小人，哪种菜是君子，然后亲贤臣远小人。我猜测，他可能指望吃得通体晶莹上下透明，呵口气都像香香公主一样有兰麝气，这个姿态，比袁才子还旑旎。但如果像孔夫子断粮陈蔡时，估计也来不及“食不厌精，烩不厌细”了。

先生对不入眼的食物，哪怕是美味佳肴，也能做到不苟且不嗳味 。他希望我也能像“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在餐桌上和他有点渔歌互答的闲雅风情。

这个我做不到。与先生相反，我对食物满怀博爱，只要能吃的东西，我几乎来者不拒。在我看来，这世界上最迷人的桌子是餐桌。每当我坐在餐桌前，总是色迷迷盯着眼前的每一道菜。在我看来，餐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是那么风流倜傥楚楚动人香味四溢，勾引我的食欲蠢蠢欲动。不翘兰花指，不摆小姐矜持架子，只顾摔开腮帮子，六亲不认埋头苦干。对我而言，食精脍细、精致秀雅，似乎不容易吃得香。

反正我每次吃的时候都不顾吃相，每一口咀嚼都有极大的幸福感。吃得盘光碗净，这一餐才算有了完满的句号，或者是感叹号，幸福感从舌尖升起。觉得不挑食的女人真是有福气哦。

至于姜葱蒜芹菜花椒等等等等佐料，可以让食物改头换面点石成金，是多么神奇的小精灵，为何要嫌弃呢？

夫妻同座共餐，常常是面对同样一桌菜，我谈笑风生，满腔热情，毫不节制，一口接一口吃个不停。而先生若不喜欢，则冷眉横对，视而不见。有时候我劝他吃，但是屡劝不爽，非常不爽，一点娱乐精神都没有。

古人说食不言寝不语，这对我这“话唠”是行不通的。在我看来，说话也属下菜饭的一种。饭桌上，小道消息下饭，娱乐八卦下酒，谈天说地风流佐餐，这才是人间烟火气。

小时候，晚饭时间永远是最忙碌的。那是放学回来兄弟姐妹聚首交换一天情报的重要时刻，今天谁被老师训了？谁被老师表扬了？今天谁数学考了几分了？谁跟谁又打架了？当兴致勃勃说话时，饭菜也会变得异常可口，这个自小养成的习惯延续到结婚。在饭桌上，先生永远不苟言笑，哪怕你主动跟他搭讪，他也是不理不睬，让你有一种“鸡同鸭讲”的窘境，只好识趣闭嘴。

先生曾经不屑地说，一个人吃饭的态度，就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他大概把我归为不自律没原则之类的范围。我没有把吃饭上升到哲学角度，但倒是懂得吃饭和性格有一定的相关性。比如，先生爱是爱，恨是恨，一旦发现问题，绝不马虎。而我呢？不善拒绝，态度模棱两可，做事喜欢和稀泥，貌似没原则。但我也不因此感到自卑，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不挺好的吗？也进一步说明我是个善良的人呐。当然能尊重我的善良人不多，有的人以为善良必然好欺负，殊不知善良的人也有底线，一旦触及，“软柿子也会砸人一脸”，鲁迅先生说的没错。

先生对食物特冷艳特高端特贵族范，多少令我感到有些自惭形秽。我也十分希望开辟一两味食物作为口味的禁区，或是吃饭时，翘着兰花指，矜持一点，像个楚楚动人的淑女，让人生出无穷尽怜爱之意。可是在这太平盛世，食材丰富，除非做得过于失败难吃，似乎找不到借口抵制某种食物。所以说到忌口，我还真的没有。这辈子在饭桌上扮高冷是没盼头的，只好仰望他光芒四射，自叹弗如。

还有，我吃饭就是为了吃不饱，然后再去吃其他别的花样。他吃饭就是为了吃饱，道不同难以为谋啊，我俩这辈子算是互相耽误了。

所以，人生找伴侣，能找个既靠谱也不摆谱的，肯和你午饭玉堂金马吃两头吉品鲍喝82年拉菲，晚饭一起坐在路边摊吃米粉汤沙茶面，讲究时鹅肝牡蛎鱼子酱，将就时稀饭菜脯面线糊，那是上辈子铺路修桥扶老太太过马路修来的福分啊！

少女时读书，大观园的薛姑娘林妹妹，巴黎社交名媛茶花女，无不是琴棋书画诗酒风流，纵然谈到吃，也是燕窝粥冷香丸糖渍葡萄。长大了，才明白人生固然有清风明月，但更多的是财米油盐，鲁迅先生说，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吃好了才能活得热火朝天。

唯美食和爱不能辜负。文革时期，俞平伯想吃一点嫩豌豆，还得深夜躲在被窝里和夫人一起偷偷地弄，吃完还要焚尸灭迹仔细把豆壳烧成灰拿出去倒掉。如此良苦用心吃一捧豌豆，结果还是没有逃过人民群众的雪亮的眼睛，被批评为资产阶级生活。

萧伯纳说的有道理：没有哪种爱会比对食物的爱更真诚。何况家庭餐桌的美食中本就包含着浓浓的爱，那就理直气壮地吃吧！人生在世已经有这么多桎梏了，总是要学会给自个的欲望寻条活路才行吧。

餐桌就是风景，美食就是修行，左手拉右手，欢天喜地一路走，吃到地老天荒。

（文中童画由心悦天悦创作，谢谢两位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