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选评之十五——连城（二）

陌上尘

聊斋选评之十五——连城（二）

2022.5.21，星期六，南充，小雨

原文：

无何，女许字于鹾贾之子王化成，生始绝望；然梦魂中犹佩戴之。未几，女病瘵，沉痼不起。有西域头陀，自谓能疗；但须男子膺肉一钱，捣合药屑。

史使人诣王家告婿。婿笑曰：“痴老翁，欲我剜心头肉耶？”使返。史乃言于人曰：“有能割肉者妻之。”生闻而往，自出白刃，刲膺授僧。血濡袍裤，僧敷药始止。合药三丸。三日服尽，疾若失。

评析：

许字：许婚。

鹾(音矬)贾：盐商。《礼记·曲礼》有句：盐曰咸鹾。

佩戴：佩恩戴德，意思是感念不忘。

瘵 (zhài债)：痨病，即肺病。

沉痼：病势积久难医。

膺（音英）肉：膺指胸腔；膺肉指胸部的肉。这里的“心头肉”，明显有双关的含义。

刲（音亏），割取。

濡（音如），沾湿、沾染。

蒲松龄惯用“先是”与“无何”，作为叙事的转折。“先是”的意思是，开始吧、原来吧；“无何”则是没过多久。这两款转折，都有“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味道。

前面老蒲讲史孝廉，通过请人在女儿的作品上题诗，以此择婿。结果是女儿史连城选择了小乔，小乔也可愿意。

然后呢？史孝廉许婚了一个盐商。

老实说，我就没搞懂老史的行为艺术，这是个啥逻辑？您要是看钱，一开始就别扯才艺考试这种事；要是看人品学识，就不应该搞资本主义。

既然最终的决定权在资方，是资本本位的核心价值观，那还先搞才艺展示干啥？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史孝廉这位读书人，学的是现代营销管理；所谓的“出所刺‘倦绣图’，征少年题咏，意在择婿”这件事，只是营销学上，一个成功的策划。

“择婿”不过是个幌子，其本质是女方才艺展示的广而告之：俺闺女可是要啥有啥，要容貌有容貌、要才学有才学——很多青年才俊，都可以作证的。

史孝廉是笨蛋么？恰恰相反。

带有史连城相貌图谱的《倦绣图》，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否则刺绣的作品多了去了，何必一定要用，带肖像这款？

可惜一个人再算无遗策，也拼不过命。命里有，送到手；命里没有，莫强求。

史孝廉猜到了故事的开始，却没办法左右故事的发展和结局。他玩的这一手，很明显是成功了，但是他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自己女儿史连城的价值取向。

史连城居然就病了，而且是那种病入膏肓、几乎没救的病。

先简单翻译一下这段话：

没过多久，史孝廉把女儿许婚给一个盐商的儿子王化成（主人公小乔没名字，反而盐商儿子有，真是十足讽刺）。小乔只能绝望，但在梦里都还惦记着史连城。又没过多久，史连城得了肺结核（林黛玉那种绝症），眼看就活不几天了。

这时候来了一个西域头陀（仿佛是明教光明右使范遥），说是能治这个病；但是需要男性胸前的肉5克，作为药引子。（跟薛宝钗“冷香丸”都有一拼的，神奇的药引子；这简直就是定向招生。估计范右使以前，是专业搞招投标的。）

史孝廉把这个需求告诉未来女婿，女婿笑着说：剜我心头肉？傻缺老家伙，你玩儿我呐！老史没辙，只好再度广而告之说：谁肯割这5克肉，我就把女儿嫁给谁。

小乔立马就去了，当着大家的面抽刀割肉，递给西域头陀。鲜血弄得到处都是，头陀急忙给他敷药，血才止住。

西域头陀一共合成了三丸药，史连城谨遵医嘱，每日一次，每次一丸；吃完病就好了。

可能就是从蒲松龄开始，文学作品里，这种有奇效的药，必须得僧人来配。史连城吃了药就好，薛宝钗的冷香丸，效果也杠杠滴。

老蒲描写这段，多少有些血淋淋；金庸先生不该学了去，范遥这位“西域头陀”也足够血淋淋，一出场就割了自己两根手指头。

其实老蒲这段描写，有很明显的暗喻：史连城本人就是小乔的“心头肉”，这回她又真吃了小乔的心头肉，两个人已然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史孝廉这位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聪明人早早晚晚，都得被聪明误一下的。接下来的局面，他肯定要难以收拾。

还有一个关键点：蒲松龄为啥要把这个药引子细节，写得这么血淋淋？

因为重要的盟誓，往往需要歃血，所谓歃血为盟。中国历史上，那些出于政治目的的歃血，最终经常搞成喋血；但爱情的文学史上，恰恰相反，一旦出现喋血镜头，男女主角之间的感情，就悲歌不悲歌，都胜似悲歌。

这也很好理解，恋爱中的男女，谁的血不是热血？没有热血，又哪来的热恋呢？

原文：

史将践其言，先告王。王怒，欲讼官。史乃设筵招生，以千金列几上，曰：“重负大德，请以相报。”因具白背盟之由。

生怫然曰：“仆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岂货肉哉!”拂袖而归。女闻之，意良不忍，托媪慰谕之。且云：“以彼才华，当不久落。天下何患无佳人？我梦不祥，三年必死，不必与人争此泉下物也。”

生告媪曰：“‘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不谐何害？”媪代女郎矢诚自剖。生曰：“果尔，相逢时，当为我一笑，死无憾！”

评析：

怫(音符)然：生气的样子。

落：沉沦。

泉下物：指死人。比喻自己不久将死。

不谐：不能成事；指不能结为夫妻。何害：何妨。

矢诚自剖：发誓自明心迹。

这一段非常非常有意思，虽然老蒲描写的是爱情故事，但小乔的言行，却充满了英风侠气，读来令人拍案。

史连城病愈后，史孝廉准备践行自己的诺言。但这位嫌贫爱富的读书人，却把这件事先告诉了王家。

“一女许两家”，在古代社会是件不得了的事情；所以王家大怒，要起诉史孝廉。这里面就出现了一个重大BUG——史孝廉对这个结果，难道会没有预见么？

当然不可能。事实证明，史孝廉一开始就在玩儿小乔。老史要是真的有决心跟王家决裂，在王化成讥讽他的时候，就应该跟王家签个合同，说明既然未来女婿不肯割肉配药，那么史连城以后的生死嫁娶，都跟王家再无关系。

有些事情，在民政局做个公证、备个案十分必要。

老史不去备这个案，一方面是未必相信西域头陀范右使的医术；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跟王家撕破脸。他十有八九，是跟王盐商有金钱往来，或者干脆就是收了人家的巨额聘礼，没打算吐出来。

而王家大怒，也在情理之中；谁会相信这种离奇的药引子呢？合乎逻辑的判断是，你史家分明是想悔婚，然后让史连城装病，再让小乔配合一下，演一出“苦肉计”，来设计俺们王家，咱可不上这个当！要悔婚，咱就公堂上见。

小乔当着众人的面，血淋淋割肉，也是老蒲为了证明，这件事是真实不虚的，并没有设计王家的意思。

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史孝廉也没办法，只好釜底抽薪地，企图砸钱搞定小乔。一千两银子，搁啥时候都不是个小数了，也算老史有诚意。

但乔少侠岂是爱财之人？他理所当然地跟老史翻脸说：俺能割这个肉，是为了报答史连城对我的知己之情，难道我是“卖肉”的人吗？

他这个反问，可谓掷地有声。因为古人有个普遍的认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卖肉”这种行为，是违反人伦的大不孝。别说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就是大字不识的庄稼汉，等闲也不肯轻易毁伤自己。明教光明右使范遥的自毁容貌，实在跟聂政如出一辙；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

整件事情，最难为情的是史连城。因此她不得不再度派出贴身保姆，去做小乔的工作：

以您这样的才华，啥样美貌的老婆找不到？我已经得到梦神的启示，三年之内必死；您何必跟人争夺我这个不祥之人呢！

小乔的解释，十分带感，他说：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俺是为了报答连城妹妹的知己之情，并不是为了她的美色（虽然她非常nice）；怕她不能理解我的想法，所以请您回去告诉她，我们即便不能结为夫妻也不要紧，请她别为难。

事做到这个份儿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小乔真是第一等风流人物，当浮一大白。

史连城的贴身保姆，估计是从小把她带大的，对她非常了解；遂不得不极力替史连城解释说：俺家小姐可不是知恩不报、三心两意的人（越解释，就越反证，老史却是那样的人）。

小乔咋说的呢？他说：你回去告诉小姐，她要真是喜欢我，下次见面时，请她对我笑一下；要是真能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

如何？乔公子深获我心，当再浮一大白。

真正的纯爷们儿，正是该在手起刀落的时候，谈笑风生；或是谈笑风生的时候，手起刀落。

岂不闻韦端己有句：

睡觉寒炉酒半消，客情乡梦两遥遥。

无人为我磨心剑，割断愁肠一寸苗。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