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府修——《十五从军征》少年沧桑

猫司半夏

十五从军征·乐府诗集 （壹） 茁牧村有湛清的流水，繁繁的青叶花葵。晨时凉如冰露的彩霞，潋滟在邃蓝的天上。天上偶尔有鹊鸟掠去，留下几片摇曳的领上美羽。 豆弱氏每天都抱着舟子，坐在柴门旁的胡椅上，望着竹林中的丁香与杜鹃，聆听那袅袅而起的鸟雀虫鸣的回响。 舟子就像一只做着美梦的傻傻的虫子，蜷在豆弱氏的怀里，在粗麻襁褓中裹着的四肢都是暖和的。他每天都要在豆弱氏的怀里荡呀荡地，觉得自己好美。 豆弱氏也高兴得紧。他的丈夫安杜见她高兴，自己自然也高兴。于是一家子高兴地生活了十五年。 十五次花开花烬，十五代的落叶被风吹土饮。舟子这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终于是长大了呵。 四季的十几次轮转间，豆弱氏老了很多。她编筐篓的手变得越来越抖，眼睛看东西也沉了许多。可她仍然要编下去，等着赶集的那一天，用她编好的筐篓换些盐巴和糖瓜。家里的面缸也要见底了。 她想让日子过好些。 她日夜不停地耕作，只为了过好日子。 苍穹与旷野之间，尽是游走的浮云，神秀的山里，还扶摇着淡薄的灵雾。 （贰） 镇上的狼牙卫又来村里抓人充军了。 安杜一家听说，北边又打仗了，战火一直烧，烧尽了长城的脊梁，烧尽了北方的青苍大野，那大火马上就要烧到国都了，到那时候，国君的命就会连同他的胡子一起被烧掉。 今年春天来得特别晚。现在是春种时节了大雪却仍然在洒洒飞逸。 大地被大雪荒芜了。但是大多数的人都很高兴，因为老天为他们做出了一个选择：不能种地。 如若今年耕地没有被大雪吞噬，也不会有太多人去种地的。因为农民们不敢种地了。 他们怕在春天播种下的饱饭的希望，会在丰收之际被狼牙卫掠去充军，自己就会白白忙活。老天爷封了土地，就是不想让他们犹豫，不让他们忧郁在选择的痛苦中。 呵，这样一来，老天似乎很伟大呢。 但是，不种地，就没有东西吃，就只能去要饭。野蔌被食尽了，便又要去捕猎。野兽食尽了，便又开始食人。忍不了的人，要么自尽，要么去军队充军——只有充军，才能吃到粮食。那些被夺走的，本属于自己的粮食。 吃来吃去，人活着，还不就是为了吃嘛。真的会有那种为了保卫国君而去浴血沙场的人吗？可笑。 （叁） 狼牙卫来了，又走了。 舟子就要被送去国都充军了。 竹林中，磐石之上擎满了昏黄的竹叶，竹叶又被一撮一撮的雪花堆成了锥状的起伏。冽风啸过，雪点如浓雾瀚沙般在林中形成龙卷，抚摇着数十丈高的竹竿在悲嚎。吱吱响的竹竿，好似要哭了般，呜咽着。 豆弱氏拿出家中甚至是村中最后一块能吃的笋干，用抹布包了又拆，拆了比量着大小，又包上，细细地缠绕上，像是怕这寒冷的春天冻伤了这块笋干。这或许就是她的心脏，一层层裹上麻衣，怕被寒着。头上的阴云也被裹在了这颗“心脏”里。 “儿，国都在北野，天更寒冷，记得多穿些。这笋干，你留着，北野少见竹林，赌此物，便是见到爹娘罢了。一定要平安归来……嗯，你姓安，当然是会平安的了……” 安杜替儿子磨了戈头，安在了木柄上，盯着比人还高的戈，一时发现自己除了老得不能陪儿子去打仗，一无是处了。 他拍了拍舟子冻得发青的侧脸，寒暄了几句，最后才道:“……你爹我磨得戈头，定会刺穿敌人的铠甲，佑你一路无伤的。” 大雪中，舟子远去，足迹一会儿就被大雪掩住了。 苍穹与旷野之间，尽是离散的飞雪，枯颓的独竹，呛鼻的心酸。 “吾儿已去，远兄弟父母……” （肆） 舟子看见这高伟的建筑，贯穿南北东西的砖地，心中很是一惊。 他原以为王都会是种满了落叶乔木与凌寒不败的苍松的美好花园，在那里，苍生美满幸福，万物可爱。但现在看来，这城里的生机完全被奔流的军队冲刷殆尽了。桎梏了绿色的地砖也将会像帝王永远沉吟的陵墓般肃杀，鸟划过天空，总有可能会被那周围高大幽深的栏杆所吞噬殆尽。 舟子觉得，尽心尽力去捍卫的，应该是兄弟父母，哪里轮得上这高大城墙之下的假美与幻缈。 “......报军爷，吾名鱼仄茁，年十九岁，是东边海边来的，家在.......” “行啦行啦，不用报告你家在哪儿，兵牌就这么屁大点地儿，刻上你名儿得了呗，难道还要把你八辈子祖宗都刻个全么......啊呀，你这啥狗名字，除了‘于’字儿，剩下的两个先不写了啊。” “别呀军爷，名咋就写一半，那成笑话了么不是......” “放你奶奶个腿屁，人家不少人连名都没有，不也长那么高个儿么，啊？！滚滚滚！下一个” “......报，吾名安舟子，年十五。”舟子看了那个鱼仄茁一眼，就没再敢报家乡何在。 “......十五岁......哼哼，扛得动刀么......好啊好啊狼牙卫真是逗死老子了......给你兵牌，拿好了小孩儿。下一个！” 舟子听他笑了许久。兴许是那军爷好久没笑了，笑了就停不下来了吧。 现在他自己竟然也想笑了。 王都，竟是由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来守护。 （伍） 北陆野人泥污的铁蹄踏碎了庄严的皇城与甬路，浓烟之中，舟子看不清北陆人的脸。回过头，却看见了那个头戴小金冕的玩意儿领着一群头上插满了金银步摇的女人坐着马车南奔而去，随之南下的，还有狼牙卫的大将军与众多官员，还有他们的家室。 呵。 舟子笑了。他想倒戈，去劈下那群大臣的狗头。 他扔下了自己的娘亲与爹爹，让年迈的他们自己在灾荒乱世之中去山里挖食野蔌山果！却是来保护这群狗养的大臣贵族来了！这他娘的是何道理啊！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身旁的，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们皆执戟持戈仍在杀敌，不管他们的脑袋还是胳膊被砍飞了，还是肠子洒在地上和着土绞成梅花印痕，仍是在杀敌。他们不为脚底下那些被杀死的兄弟们掉一滴眼泪，只有一个麻木的念头——吃饱饭！ 多么朴素而又简单的理由。没有华丽语言外衣的装饰，不怕人家笑话，朴素的背后尽是一颗颗死灰的心。 他们也有爹娘，他们也会想爹娘么？ 舟子寻出那块娘给的笋干，皱巴巴的麻布却被仔细地打了个结。 他内心发麻，麻栗栗的感觉使他的眼眶温了又凉，凉了又温。 许久，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娘的，老子怕了么？没怕！怕的都不是娘养的！”他一点也不觉得丢脸相反，他很骄傲。 他不像很多人，是为了吃饭而活。他是为了爹娘的希冀而活！ 他向南方一跪，将笋干紧紧压在左胸膛之上，道：“安能归桑梓？唯有战胡人。爹，娘，请在南野待吾破敌大捷！” 十五岁的他，冲入了敌军的铁骑洪流中嘶唳。 （陆） “敢问，汝可是安舟子？”那与舟子年龄相仿的老头儿小心地靠了过来，问道。 舟子下马，颔首回答：“正是周子我。此处可是茁牧村了？” “是啊。” “请问兄长是？” “现在是茁牧村的郎中啊......以前，六十多年前吧，被当兵的挖走去打仗，后来把腿打没了，”他指指自己空荡荡的左裤腿，“我就回了茁牧村，做了郎中啦。你看看你，当上大官了呢哈哈哈。” 舟子又问：“那请问我家中爹娘可康健？” “.......安杜于你走后一年，便被狼牙卫抓走修长城去了，至今未归，兴许也该星陨了。豆弱氏每年都会晒出许多笋干，放在北面的大竹林里，想必是怕再闹饥荒饿死个人，留些后路......二十多年前，豆弱氏在林中遭了大牲口......现在，她的尸骨在你家院里埋着呢，你大可会见去看看......” 舟子没掉眼泪。 战场上哭哭就算了，现在到了娘亲面前，哭多丢人啊。不能让娘亲看笑话不是？八十多岁的糟老头子啦羞不羞，丢不丢？ 他脱去御甲，扔下佩剑，将马束在了柏树状上。 当他走到家门口的三棵松树与几棵柏树下，心中狂悲。他低了头，将视线从自己挂满了伤痕的双脚上慢慢向上移，先是看见了台阶上的苔痕，早已覆满了阶上。他又向上移了移回光，此时，目光却渐渐模糊了。好大一会儿，他的眼睛才不酸，视线向上又动了动，两个门柱出现在视野中。大门是开着的。 当初他把柴门换成了木柱大扇门，娘就说过，是多余的。 果真是多余的。三十年不关门了呵，这大木门有用么？ 他想起儿时，娘抱着他，令世界围着他转。 娘唱起南野古调，使他兴奋地随之乱蹦，摔倒了又爬起，弄了满身尘泥。 爹爹边劈柴边傻乐，傻得比摔了很多次跤也要继续摔的自己还要傻。 这样傻傻地度过一生，多好啊。 蜉蝣朝生暮死，会有时间去同他爹娘共乐吗？哦，或许它们没见过自己的爹娘，自己一天的生命里，只有吃饱饭。 舟子走进了院子。 两座矮坟，正随风吹过发出微语之音。 原来这里不止有娘的坟，连爹的衣冠冢都被立好了。 坟冢上满是荒草，院中荒芜的一切使这两座坟不怎么显眼，仿佛理应在那里坐落着一般，与院子一起荒芜。 他看见兔子在荒草间飞跃，边蹦边啃食着草茎，嚼的满口青汁，白白的脸上都是汁水。破屋的房顶失去了它以前拥有过的所有茅草，阳光穿透屋顶，房檐将一只野鸡的影子连着房梁印在了裂开的地面上。 苍鹰与旷野之间，尽是失去的泪与劲风，失去的若水，从铁铸的摇篮里，渗到桑梓大地下的暗河中，流向远方的丝愁杂绪里。 (柒) 乐师抚琴道:“汝因何而泣？” “吾去桑梓六十载，归来已八十有余，家中至亲尽逝，唯吾孤独而立……” 茁牧北林中，舟子将那块被麻布紧裹的，早已腐化的笋干，埋在了他娘亲豆弱氏跪过的土地下。 乐师吟:“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这声音，一直凝固在每一位与舟子同感的士兵心里，千年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