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石沟和砍火土

张思齐

拔砍刀，

刀出鞘。

砍火土，

土在叫。

叫丰收，

不可靠。

山洪发，

嚇一跳。

在盖石沟，男子腰间经常别一把砍刀。

盖石沟的砍刀，本质上还是砍柴刀，但是它的样子，与平坝上使用的砍刀有所不同。盖石沟的砍刀有一个鹰钩嘴，这是我初见时感到奇怪的。我后来琢磨出了其中的道理，山区石头多，砍刀有鹰嘴，可以避免刀锋触碰石头而卷刃。盖石沟有大坝子，多冬水田，不属于山区，但是大山小山不少。盖石沟的农民上山，个个都在腰间系一个刀鞘。这使我十分喜欢。小青年何牛送了我一个雕刻的刀鞘，他说他有个多的。其实，我知道，何牛对我友好，他担心，白送我，我不要，才那样说的。用木板也可以钉出一个刀鞘来。用一节鏤空的斑竹也可以做出一个刀鞘来。当然，板板钉的刀鞘也好，斑竹鏤空而成的刀鞘也好，都没有实木雕刻的刀鞘好，好的刀鞘，近乎一件工艺品呢。何牛姓胡，他的母死得早。南川农村各地，喊 “母” 而不喊 “妈妈”，喊 “爸爸” （第二个字轻声，读若 “巴”）而不喊 “父”，习惯使然，没有什么深刻的缘由。何牛的爸爸胡三爷，解放前在南川县城附近的南极村帮长年，东家是他家族中人。胡三爷经常回忆说，东家对他如何如何好，饭和东家同桌吃，栽秧打谷等农忙时节，还有肉吃，一年一套新衣服，一条力士围腰，六块大洋的工钱。他还说，这些年，尽管每年吃几个月的救济粮，但是始终觉得饿兮兮的。胡三爷这些话显然属于反动言论，但是他绝对是雇农，不可能反动。由于东家有人参加地下党而且解放后当了大官的，因此村里也没有哪一个人指责胡三爷什么。刀鞘的好处是把手解放出来，不至于占一只手。

砍刀是生活用具。干完活路后，趁便砍一担柴回家，这是大多数人的习惯。盖石沟被认为是 “柴方水圆” 的地方。全生产队四十八户，只有十来户殷实的人家烧煤，因为他们有的每户养了三四头猪，有的还饲养了母猪下仔卖钱。至于其余的人家，统统都烧柴，他们觉得烧柴方便。

砍刀主要还是生产工具。它有四种用途。其一，铲田壁时用砍刀斩去串生的荆棘和灌木。田壁，其实是山坡上梯土的坎子。铲田壁被认为是较为轻松的活路，于我却是一个考验，有的田壁高达一丈，几乎九十度，用锄头斫个窝窝，才能够安放脚板，登上去。其二，砍竹片，即砍一种名叫料慈的竹子，用作造纸的原料。其三，砍排花。把碗口粗的杂木砍下来，斩成三米长的棒棒，送到县办煤矿去。这样的木棒棒叫做排花。原来，坑道里用一组组的门字形的原木来支撑，在一组组原木之间需要有遮挡物，以避免煤块的偶然掉落，排花就用作遮挡物。盖石沟有好多种杂木，它们生长极快，砍掉后第二年又会长出来，而且长得很高。因此，年年都可砍排花。这是生产队的一项副业。其四，砍火土。这或许是砍刀最大的作用。盖石沟的一面是壁立的石崖，此石崖有雷桥洞等大洞穴。石崖的上面是一派莽荒的缓坡，叫做乌萢垭口。萢，就是树莓。萢，多数是红色，甜，可食。萢，少数是黄色，更甜。萢，极少数是紫黑色，极甜。乌萢垭口长满了乌萢。乌萢是我的爱物。乌萢成熟的时候，我就登上乌萢垭口，整点儿乌萢来吃。诚然，我是农民。但是，我绝不是普通的农民。我是知识青年。我知道如何在极端贫困的生活中，寻找乐子，长好身体，等候苍天降临大任。乌萢，农民们个个都不喜欢。这是因为，乌萢的植株就是灌木丛，多刺，扎手扎脚，似乎毫无用处。

大约在1971年春夏之间，我亲身经历了砍火土这一劳作。

有一天，生产队的喇叭通知，大家上乌萢垭口去砍火土。砍火土，就是用砍刀披荆斩棘，即使其中的小树也一律砍倒。全队出动，砍了三天，才把乌萢垭口打整出来。砍火土，带劲啊！比谁的砍刀快！一刀下去，一棵小树，砉然倒下。但见那，一面缓坡上，重重叠叠，堆满了荆棘和小树。过后，就是一两周的太阳暴晒了。

又有一天，生产队的喇叭又通知了，大家上山，烧火土。一个个火把扔进干柴草堆里去，毕毕剥剥，大火烧起来，好不壮观！火堆要燃烧很久。入夜了，垭口上四处的火光，把黑黢黢的天空映得微红。烧火土，爽啊！漫山遍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生产队长会看天时，烧火土之后不久就下雨了。

又过了几天，生产队的喇叭又通知了，大家上山点火土。所谓点火土，就是播种。大家把玉米，茴麦，小米的种子丢进灰烬中。点火土，浪漫啊！壮男子，单身汉，大姑娘，小媳妇，都参加，嘻嘻哈哈！

砍火土，烧火土，点火土，全队出动，大家都很快乐。

那一年，天时好，庄稼好。玉米，棒子好大啊。茴麦，样子像柔曼的姑娘。小米，穗子沉甸甸的。其实，只要不遭遇旱灾，火土一般都有好收成。种火土很简单，不需要施肥，也不需要任何田间管理。

那一年，乌萢垭口大丰收。我平生第一次吃到了小米。在南方，小米是不多见的。

那一年，我吃到了茴麦。茴麦是莜麦在四川一带的变种，颗粒细长，仿佛针尖，自带油脂，磨面做成汤圆，回味无穷。我带了一点儿回南川县城的家里，大家吃了都说：安逸，舒服，好吃得很！

第二年，山洪爆发。从乌萢垭口冲下来的洪水，把坡地冲垮了。泥沙，甚至塞进了冬水田里。

于是，生产队不得不花费极大的本钱，用极大的力气，修建一条拦山堰。

砍火土，以及随之而来的两个环节烧火土和点火土，其实质就是刀耕火种。这是原始的生产方式，要不得，不对头。

自那以后，乌萢垭口再也没有开垦过，就让它长草，长乌萢。

我的亲身经历，让我坚信这样一个真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砍刀

刀鞘

冬水田

石壁

崖壁

乌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