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九十岁父亲的信（原创）

平常心

　　爸爸，在您离开的二十年里，您和我的共同岁月就静止、折叠、永恒了下来，它们成了相册里的一张张照片、回忆里的一次次画面、睡眠中的一个个梦、年头里的一天天思念。

爸爸，在您七十岁时最后一次常规体检中，您的健康水平居于同等年龄段老人的最上乘。我对您说爸爸您一定会活到一百岁。您的欢喜也溢于言表，但仍保留地说能够活到八十岁就满足了！毕竟，我的公公、⼳公、两个叔叔都只活了六十多，您说过我们家男性的健康基因遗传不好。

几个月后，您就检查出得了恶疾，最凶险的那种恶疾。再过后不到两个月，我的父亲——您就带着对活着的渴望、对亲人的不舍，经历了对病魔的种种抗争后，不甘地撒手人寰。我的爸爸，我看见过您额头上因疼痛而不停流下的冷汗，我听见过您整夜被病情折磨得不能入睡的辗转，但您从不告诉我们您有多难受多痛苦，您甚至连一声呻吟都没发出过。您忍，您熬，一个儒雅而坚强的人面对恶疾时的忍耐、沉默，更多时候表现出的疲倦、乏力。我们几兄妹都回家围在您身边，陪伴您走过突然就急促起来的最后的时光。“爸爸”——这个称呼成了我那时最心疼最宝贵最想喊的，喊一声就少一声，喊一声就是一声！

我们对您瞒着病情，怕增加您的心理负担以致陷入更低劣的生活质量。我们把所有的药品包装都检查过，有相关字眼的统统去掉。但是，我聪慧的父亲啊，一段时间过后您就从自已急转直下的身体状况中猜到了迷底，虽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恶疾。我们不在身边时，您对同房病友说：你们越治越好，我是越治越不好。我们对您瞒着您的病情，您也瞒着我们您其实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病情，您理解儿女们谎言里的无奈、难过，就帮着我们隐瞒，成全我们的一点孝心。您走后，从病友那儿才知道您早已清楚自己的病时，我们莫不悲恸，我坚强勇敢的父亲，我善解人意的父亲，我大慈大悲的父亲啊！

去世前几天，您用尽最后的力气口述了三条遗言：一、天灾人祸，不怪任何人。二、丧事从简。三、孝顺你们的妈妈。爸爸，您的每一条遗言都在关心着留在世上的您的亲人，您怕我们自责、怕我们浪费、怕我们过于劳累。特别第三条，你竭力提高了音量、加重了语气。在我们兄妹的成长教育中，妈妈总是扮黑脸当恶人，我们难免时有微词，让您特别担心。妈妈是我们家的定盘星，她性格直、脾气陡，受过不少苦。但妈妈心好，为人正直、有情有义，爸爸您最知底；您们相濡以沫的几十年婚姻中，有一半的时间是两地分居的，您明白妈妈拉扯大四个孩子太不容易，您要求我们对妈妈更要孝顺。爸爸，十四年后的2016年底，妈妈也离开我们了。在您生前，妈妈是个说话老爱打“哈哈”，从心眼里高兴出来的人；从您走后，我们再也没有听见过她的“哈哈”声，十四年里，真的是一声“哈哈”都没听见过！爸爸，您和妈妈都是老派传统的人，从不在儿女面前卿卿我我，我曾以为您们没有爱情只是习惯了婚姻而已。我后来明白是误解您们了，平静的家庭生活下是您们自已都可能没有觉察到的无条件的相互信赖、支持、关切，您不在乎妈妈出身地主家庭的政治成份，妈妈也不因您是“保皇派”“走资派”被批斗而抛夫弃子。这浓厚的亲情正是爱情的必然延伸与自然归宿，几十年共同的生活积淀了您们感情的深洋大海。所以，即使我遭遇了变故却仍然相信爱情，因为我从您和妈妈的旧事里、从我们的家庭生活中体会到了爱情。

爸爸，您重病中的两个月里，您老是梦到早就去世的长辈，您也回顾了自己的这一生，您说您这一辈子基本上问心无愧不怕有谁半夜敲门或者再来一个什么运动。您去世后，单位在县城的几个热闹地方贴了讣告，么叔听见观看讣告的人群中说逝者是一个清官。您的老同事、下属们来见您最后一面，他们痛心地说您是一个好人、一个为他人着想的好人。爸爸，我告诉您在悼念您的三天里发生的一件神奇的事，那一天，一个有些邋遢的陌生人走进了我们设置灵堂的居民小院，爸爸，您的一个老同事让我们赶快拦住他，因为他神经有问题。果然，那人在您的灵前停住了，我们兄妹在一旁紧张地盯着怕他突然不正常。出乎我们意料，那人在您灵前却是恭恭敬敬的鞠躬三下后，一句话没说就又默默地走出了居民小院，我们这才把心放下，感觉那一句“人在做、天在看”的话并非虚妄，上天保佑好人。

爸爸，您是个好人！

我们从小就接受您“莫亏下力人”的训导，因为您来自农村，深悟农民疾苦。每次去菜市场买米时给我们送米上门的农民，您都要叫我们给他煮一碗面条，或者给几个水果。

七十年代中期，单位有名额的上调工资，这是多少人打破了头都要去争取的名额！您却把调资名额让了出来，因为那个资历差些的同事有五个孩子，而咱家“只有”四个孩子。妈妈为这事没少和您生气，说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爸爸，若不是体重差两斤，您也会入读中国人民大学。但在六、七十年代的同事眼中，高中毕业生的您也是一个像马克思那样会写文章的笔杆子。办公室的秘书说，您从来不训斥他们，他们写的发言稿您都会提前要来审阅，亲自修改。然后，找来撰稿者，告诉他为什么得改、要怎么改，和颜悦色的，并非领导与下属，更像兄长与小弟，或者循循善诱的老师在辅导学生。

九十年代，我也工作了，在一个三线厂子弟校。一次我的一个同事到咱家坐了一会儿，看到您（我）们清简的家时，他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一个“县太爷”的家，他说县太爷家清简朴素得还不如厂里的老工人的家。

还有我家乡的个别族群亲戚，埋怨您亲情淡，因为没把农村的亲戚们通过您手中的权力整到城头去工作。爸爸，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时的那一批干部，您们那一代干部都是毛泽东时代的干部，心系为人民服务，两袖清风，踏实正直。而您青少年时期接受的也是传统的儒家思想教育，克己奉公是您终身的信条。个别埋怨您的亲戚也就是攀龙附凤、投机取巧的市侩，哪里看重的是亲情本身！怪您的人不懂您，懂您的人更敬重您。

爸爸，不认识您的人，说您是个清官；认识您的人，说您是个好人。您很少说及自已帮助了谁又保护了谁一家老小，认为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您总是体谅他人同情他人，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去帮助落难的人。爸爸，我很高兴您是个好人，并为此骄傲。现在的有权人多，有钱人更多，但被评价为好人的人却非常稀罕。爸爸，您天生的慈悲心肠，您自带的达观的生活态度，让您成为一个能给别人带去一丝暖意的人。爸爸，我为您是个好人而骄傲！

爸爸，您从家乡出来，在我们现在居住的小城待了几十年，您对您工作、奉献过的第二故乡充满了眷恋。您被恶疾折磨了一个多月后，在最后一次入院前，您提出要再看看我们的小城。哥哥开着车在街上缓慢地行走，您在车窗里用心地看，一个多月病痛折磨下黯淡的眼睛一下子焕发了光彩，我甚至从您说出一条街、一座桥、一个商店的名称的声音里听到了您心里的不舍和开心，好像是矛盾的，却又在情理之中。爸爸，那是您在和您奋斗几十年的“作业”告别，那是您在和您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城告别，那是您在和您的旧故、和您的岁月告别。爸爸，您就是您啊，以这种不同于常人的方式为自己的一生画下一个悲壮而感人的句点。

爸爸，您离开的二十年里，我们的小城变化更大了，城市扩容，新楼盘喷涌，公园接二连三地出现，街道干净整洁，被誉为小而美的城市，就连主城的人都选择在周末坐轻轨来我们这儿看看，游游玩玩，吃吃喝喝，协助小城的经济增长。什么是轻轨呢？就像开的小火车，它骑着坚固的钢筋铁轨，一会儿钻入地底，一会儿急驰半空，速度快，不堵车，车厢很干净，配有空调，价格又很经济，是我们老百姓都爱乘坐的公共交通工具。爸爸，重庆第一条轻轨开通后，我多想带您一起去乘坐去感受，因为您对新生事物总是兴致勃勃的。

爸爸，这二十年里，我们兄妹除了年龄又增长了二十岁以外，其它的变化不大。我还有两年退休外，哥哥姐姐他们仨都已回家“闲赋”了，都有了自己的第三代，领略着人生不同阶段的丰富。爸，我的变故稍微大一点，而且也一定出乎您的意料了，您想最不应该发生的事居然在您⼳女儿身上发生了！爸爸，我曾经拼尽了我的全部力气，但人间正道是沧桑，我必须勇敢去面对多舛的命运。幸而我在悲剧中涅槃了，在痛苦中逆袭，我已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幼稚平庸的我。二十年前您的追悼会上我写不出一个字来，现在我已经写了两百多篇随笔，我的目标集文成册，为自己的今生留下一点柔笔浅墨。爸爸，今天给您写这封长信，正是在弥补不能在您的追悼会上执笔给您写悼词的遗憾，那时，搜肠刮肚也落不下一个字来，不仅仅因为悲伤成海，也不仅仅因为千头万绪。今天，我终于可以释怀了，我完成了生命中一件神圣的事，我用二十年终于兑现了我心中对您的承诺、对我自己的承诺。

爸爸，我七岁以前，您和妈妈都是两地分居，那时我最高兴的事就是您回来我们全家团聚。我不仅要恃宠而骄地去蹭妈妈专门给您煮的鸡蛋，而且，我要听您给我讲故事，您讲“武松打虎”“李逵打虎”时总是手舞足蹈、绘声绘色的，好像四周密布松林且风声阵阵，一只斑斓大虎就要扑将出来。还有一个小螃蟹不听话被大灰狼吃掉的故事，收尾时您会用哭泣的表情悲伤的唱出来——“可怜小螃蟹，一去不回来”，再拍拍我的手，让我明白不听父母话给坏人开门的悲惨结局。我还爱看您随手画画，一只铅笔头，半张废纸，您刷刷刷几笔就勾勒出毛绒绒的小鸡、气昂昂的公鸡、侧面坐椅子的光脑袋小人，像变魔术一样神奇精彩。您还教我唱川戏，虽然只是零星的两句三句，但配上舞台动作煞是认真，给了我爱好戏剧的启蒙。爸爸，您也是一个有趣有童心的人啊，您每次回来，都把快乐带回了家带给了家人。

爸爸，还有一件小事我一直没得到答案。也是我几岁的时候，跟着妈妈去您那儿探亲。我们住的小院在小城的高处，后面更高的烈士陵园安放了一个面向全城的大广播。每到下班时间，广播就会播放《歌唱祖国》的合唱曲，曲子结束，您就回家了。那个傍晚，曲子唱完了，隔着大约三条旧马路宽的距离，我看见您和几个同事正拾阶而上地回家，边走边聊。我得迎接您，于是大声喊“爸爸、爸爸！”可您没搭理我，继续和同事边聊边走。我一想，喔，对了，我喊爸爸，爸爸他怎么知道是我在喊他呢？他还以为是别人闺女在喊别人的爸爸呢。得喊姓名！我马上扯起喉咙喊您的姓名，喊了一遍又一遍，我想这下您该知道是您的女儿在喊您迎接您了。可您还是没回应我，难道没听见？我正纳闷着，您到家了，一到家就向妈妈告状：你看你那个幺姑娘，当着这么些人就喊她老汉儿的姓名！不像话哟！妈妈笑了。我却更迷糊了，爸爸，原来您都听见了，您为什么不回应我一声呢？现在，扫墓时，我心里还一声声喊着爸爸，也问着墓碑上微笑着的您，您为什么不回应我一声呢？

爸爸，您给了我生命，但我却不能回赠您一二。在您生病的那一个多月里，我天天晚上在家中供奉的观音菩萨前跪拜祈祷，我愿以我余下生命的二分之一给您，您和我就有一样多的余下的时光，我们就同样有了更多互相陪伴的时光。爸爸，我埋怨过我自己为什么要晚生那么多年！如果我是大姐，我会多和您相处十二年；即使我是三姐，我也会多和您相处六年。但我偏偏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受尽宠爱，却与您只有三十二年的缘分。爸爸，您走后的二十年我都仿佛是漂浮的，家庭变故了，妈妈病了、走了，我也老了，父母去人生只剩了归途。现在，余下的时光越来越快、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宝贵，我不会再幼稚到想把我的生命转赠Ta人了，因为我要您和妈妈都活在我的活着里，我替您们去走走去看看这个人间，把您们去过的没去过的、看过的没看过的，都再去一下，都再看一看，才不辜负您们对我的生养、教育和希望。

亲爱的爸爸，四个子女中，虽然您和我的缘分在时间上最短，但在感情上不见得最浅。在您所有的照片中，只有一张您和您其中一个孩子的双人照，那个孩子就是幼儿时期的我，而且是被您暖暖抱着的。我在您臂弯里，您慈爱地笑着，表情和肢体语言都在说着您宠着您的幺女儿。

爸爸，我也爱您！在走过您离开后好几年的悲伤、痛苦后，这几年每每回忆您和我、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都感到难忘、快乐。这是我今生最幸运也最幸福的事。

您的四女儿

2022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