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生日快乐

文子Tracy

我亲爱的妈妈：

今天是农历四月十九，祝您生日快乐！

如果没有疫情，此刻我应该在墓地和妈妈叙叙话，然而，现在，我只能在千里之外送去一束花，用笔写下这些絮叨的思念。

始自2019年底的这场疫情，裹挟了人类行动的自由，柏油路缝隙间的小草经历了三个春天生机盎然，高科技铁轨渐渐隐身在原生态花海里，一切陷于慌乱、无助、无力，直至妥协。

疫情初起时，您在病房看新闻，心急如焚，想早点回家。2020年那个春节，我置办了一餐年夜饭，家里能来的都来了，聚在病房里守岁。奇迹故事听多了，总觉得会有理想结局，毕竟给我们医学支持的是最先进的技术和最优秀的医生，妈妈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我甚至把出院后的生活都已经安排妥帖了。

一场接一场手术，ICU，一次次在手术室门口等着随时召唤，一轮又一轮的会诊，反反复复和医生请教治疗方案，一次次鼓足勇气决策。终于从ICU成功出来，转入康复治疗，终于成功出院了。车行驶在长安街上，熟悉而陌生的路，妈妈开心地笑了。您顽强地努力锻炼，记得您推开搀扶、独立行走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泪湿眼眶。陪着您打打牌、说说笑话，您说，恍惚回到了我上大学之前，那些朝夕相守的岁月，那时候，生性活泼、文艺多感的妈妈甚是有趣，赌书消得泼茶香，寻常日子，尽是欢笑。

然而，幸福持续很短暂，突然之间，再次入院，再次ICU，再次的拼命抗争，感觉中抱着妈妈在和死神战斗，日常温和的我冷酷无情到狰狞疯狂，某些瞬间也吓退了高傲的死神。

多希望是一个有圆满结尾的故事，然而生活拒绝了再次给予我们馈赠，使出浑身解数，最终没能挽留住您的离去。

其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绝症，就是消化道的多发疾病，人类医学的发展其实真的很有限，生命密码藏着太多尚未探清的解码途径。这一场战争历时一年半，就应知、已知、未知与结局，我久久不能释怀，不能甘心。

那天晚上，妈妈在我的怀里，呼出了最后一口气，隐隐中看到一个凝结的光晕飘向半空，感觉我的命脉被切断了，全身无力，抱着妈妈，渴望这是一场梦，渴望梦醒了之后能暗自庆幸。

一个小时后，凌晨4点，接到千里之外女儿的电话，说“妈妈我突然觉得很冷我好像突然发烧了”，我相信这浩瀚宇宙存在许多解释不清的关联，人类所知甚为有限，叮嘱女儿量量体温喝点水睡觉，没敢在深夜告诉她，是最宠溺她又和她玩出许多花样的姥姥去世了。

妈妈离去，我的生命似乎也在瞬间转了向，一切都不再是从前。自那天开始，刻骨铭心的思念渗透在大脑间隙、时间空隙、空间缝隙，一幕幕的往昔常常如一股冰气突然渗入骨髓、刺痛中令人不能言语。自那天开始，每天夜里都在梦中相见，在我闭目的瞬间，从遥远的地方，象一场演出中场景切换一样，切入我的梦，多数时候只有凝视、没有言语，而神情并不如她生前欢快，总是隐隐忧虑地看着我，有时我在梦中会宽慰她，说一些寻常的话，有时候在梦中也知道已是两个世界，却总想有一场大梦醒来，而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中梦。

记忆中的妈妈是没有老年阶段的，性格爽朗、爱开玩笑，70多岁了还和姐妹们去桃园里摘桃、攀树，腰鼓队、扇子舞队的活动每次都积极参与，演出服挂满了衣柜。很容易忘记妈妈年龄，我17岁离开家上大学从此变得独立而老成，总觉得妈妈是个有趣的孩子。妈妈是幼年丧父、吃过苦长大的，生活中练就了十八般武艺，也养就了性格泼辣。十九岁嫁给年长六岁、对她一见钟情的爸爸，一辈子受宠却从不懈怠，享受着绝对第一的家庭地位。

妈妈的道理总是一系列、成体系的，任何事情都能自成逻辑，结果其实就是没道理可讲。我从初中三年级时悟到这一点，从此再没有和妈妈争执过，因为永远输，而且她扭头就忘记了。我工作以后小聚日子里，妈妈经常回忆当年的岁月，奇怪我为什么没有叛逆期，才揭秘其实我很早就掌握了对付她的方法，叛逆全部转化为行动了，11岁就学会了骑摩托车到处逛、12岁就每天中午去饭店赊账午餐让我哥买单，才知道被父母送到乡下中学的初中三年我花费了大量时间在油菜花地看蝴蝶、玉米地里找美食、黄豆地里观察毛毛虫、小麦地里找长相不同的大麦苗。后来的回忆让妈妈经常感慨，说不该11岁不到就把我送到乡下，太孤单可怜了，其实我不觉得，年少的日子懵懵懂懂就过来了，乡下自由生活带给我的快乐其实很真实简单，唯一的遗憾是中考成绩不大理想、性格在这个期间变得有点内向，不过，后来也就都好了。

为了防止女儿将来受骗，妈妈在我十岁左右就开始给我看各种社会负面新闻故事，抢劫、诈骗、滥情、强奸、人贩子、父子反目等等，有的是真事、有的是故事，妈妈说，多看！以后不要轻易被骗。很特别的教育方式，不过确实有用。高一时，有天妈妈突然热情地问我想不想要些化妆品，惊讶之余问妈妈在想什么，她说看见堂姐们每天都化妆，担心我羡慕，想给我也买上一套口红胭脂粉饼之类的，我坚决拒绝了妈妈这奇怪的热情。那是八十年代，未成年人化妆还会被脸谱化为坏小孩，天天在象牙塔里素面朝天、文文静静的女孩根本就没有顶点儿化妆的概念，觉得妈妈太不可思议了。后来谈起，她已经全忘了，只说当年就是希望什么都让我体会。

转眼48年过去，谈笑赌茶赌苹果刮鼻子的日子被尘封在记忆里，我们母女相伴47载，妈妈住院之时，说她担心过不了坎，姥姥离别是在她47岁那年，担心我47岁这年她也会离开，当时制止了她，觉得荒唐，并不是疑难杂症，医疗条件很好、病情也在转好，竟未料到一语成谶，痛不可言。

都说生老病死人生常态，但我一直不能明白，血脉至亲的离别，如何平复下来、平常心对待，不要讲人生哲学、不要讲轮回、不要讲大道理，书籍中所写的，都是他人的感悟、升华之后的体验，置身其中，当局者自己的痛，是道理抚不平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摆放这血脉切断的痛，忙碌起来会淡化，夜深时、人静时，一切都鲜活而来，一日日，强烈如初。对于思念的侵袭，我从未抵抗，任由它肆虐侵蚀，如果这是灵魂需要承受的折磨，就让一切随意发生吧；如果域外空间真的存在，就让这纠缠的信息交互自然传递吧，如果有一天妈妈的力量再次强大，也许会借助我的灵魂穿越来到她眷恋的这个尘世间。

一切，我惟有张开双臂拥抱，觉得，唯如此，方不会错过任何一种哪怕是虚无缥缈的机会。

近年来，全世界发生了多少伤心故事，悲伤早已逆流成河，人类在进步文明的希望中，负重前行。老话说，大疫不过三年，2022年，希望这因疫情、战争而起的灾难早日被历史碾作尘埃，让世界恢复宁静美好。

提笔的时候，想语调轻松地和妈妈聊聊天，祝福一下妈妈的生日，写着写着，语句间的沉重无处藏匿，所谓言为心声，这也是我无法掩饰的真实心情吧。

妈妈爱花，嘱咐侄子带了鲜花和蛋糕，爸爸心细，置备了换季衣物。我们都在惦念您，亲爱的妈妈。

生日快乐！

思念您的女儿：小秀

2022年5月19日农历四月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