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天过海 （二十）

张北

家家户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临近春节，我不得不履行承诺，陪着小白回家拜见岳父岳母。整整三年，我们彼此之间的印象都来自于小白的转述。

小白的父亲白澈，时任济南市历下区区委书记。母亲赵蓉，因为丈夫的工作关系，两年前从青州调到济南，挂职在区卫生局。

在我有限的经历里，天下官员一样，没有谁是用钱摆不平的。

走出机场的瞬间，母女俩热情相拥，甜的有点齁儿！我深施一躬，赵姨拍了下我的肩膀，扶了一下眼镜，说：

“终于见面了！你俩穿的太少，赶紧跟我上车……”

冬虫夏草，燕窝鱼翅，茅台中华，SK-II。

当一份份高端的礼盒挪到赵姨捷达的后备箱时，她的表情僵硬，脸上的笑容像被寒风吹走了一样。赵姨摔了一下车门，对小白说：

“你是不是缺心眼儿？这么贵重的礼品怎么往家拿？你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非得让他扔出去好啊？”

赵姨一边发动着汽车一边指桑骂槐，小白坐在副驾驶，被劈头盖脸的批评弄得不知所措，回过头向我做了个撇嘴的表情，然后颤巍巍地说：

“妈，这是我和张北的心意，都是他从香港托人带回来的。怕你们敏感，更贵重的都没往回拿！真是的……”

“小北不了解家里情况，你也不了解吗？”

赵姨一脚油门，耸得我俩前倾。一路上，我们都沉默了，没话，小白发短信给我：

“完了吧，咋办？”

我犹豫再三，不知道如何回复。车内的空气比8000米的高空还稀薄。空调很足，但没法吹散心里的冰冷！

在一家超市的门口，赵姨停下了车，说：

“张北啊，别介意！我和你叔叔都是公务员，这些礼物太贵重，尤其在春节期间，同事、下属、亲戚走动频繁，被外人看到不好，这些我们不能收。”

她又转向小白，接着说：

“你俩随便买点啥，别超过500块钱。”

“我是你们的女儿，他是你们的女婿，我们是求你们办事了还是找你们发财了？张北初次登家门，你就用这样的方式拒之门外，好吗？”

小白气急败坏地回应。我赶紧接过话：

“小白，你咋说话呢？赵姨，不好意思！这事怪我，小白提醒过我好几次，我没太当回事儿，就想着礼物代表诚意，没想到给你们带来的却是困扰！”

说完，我下车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小白赌气囊腮，我哄着把她拉到人山人海的超市。

我把草莓、芒果、车厘子礼盒放进购物车，她绕到我的面前，一一捡出。

“不要，太贵！”

她薅了两个塑料袋，称了几斤苹果、雪梨。还在货架上选了两瓶涪陵榨菜，两罐黄桃罐头、一包康师傅方便面。

“就这些？”

“要不然呢？”

我倒吸一口冷气：

“这太不好了，你生气了我知道，但这要是拎回去，我这脸面往哪放啊？”

小白没理会，拎着塑料袋走向收银台。我推车回去，重新装上那几样水果，又买了两罐茶叶。上车后，赵姨看了眼我的礼盒，说这样挺好。很明显，等我的这段时间俩人又吵起来了，因为小白已经坐到了后排，我赶紧揽责，说：

“别生气啊，超市人太多，不小心走散了。”

冬日的济南冰冷萧瑟，车轮碾压得积雪小路吱吱作响，枯枝上的乌鸦发出凄凉的惨叫，它奋力地挥舞翅膀，拍下枝头上的片片残雪，坠落在冷冷清清的车窗上。

窗外的人们成群结队，欢声笑语，他们穿着节日的新衣，徜徉在属于他们的喜庆祥和的气氛中。

在一栋略显疲惫的小楼里，我们搬着笨重的行李爬到三楼。对门的老大娘站在椅子上擦拭着房门，见到我们，爽朗地笑着说：

“小赵啊，这是闺女吗？这是姑爷吧？哎呀呀，你瞅瞅这一家可真好，春节团聚了！我和你大伯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那几个崽子带孙子、孙女回来，也不知道哪天到家……”

“田姨，是，闺女带着她对象回来过年。您老咋还上高了，快下来、快下来，这大过节的再摔着，我帮你擦。”

赵姨没顾得上开门，上前搀扶老太太，接过抹布，几下就把旧对联的痕迹擦得干干净净。

小屋不大，两室一厅，干净而整洁。一抹残阳穿过相框，映衬着发黄的照片，与褪色的地板相得益彰。合影中的白叔20多岁，一身军装，腰身挺拔；赵姨身着白大褂儿，双手插兜，心无旁骛地目视前方，两个俏皮的小辫子留下了她少女时代的青春。

赵姨将水果、罐头放进冰箱，又将冻肉、蔬菜拿到案板，看看手表说，你俩要是累就进屋歇会儿，我做饭；要是不累就看会儿电视。

“妈，我爸啥时候下班，他咋不在家等我们？”

“你爸，没时候了，年前他们最忙，不是开会，就是解决下岗职工问题，还得走访慰问，各种联谊会……不用等他了，等下咱们先吃。”

果不其然，小白给她爸爸打电话，刚响两声就被挂断，随后回了两个字：开会。

赵姨的手艺不错，饭菜做得好吃，但我们之间客气的像客户，家宴吃出应酬的滋味算是最成功的失败。

饭后，赵姨说去洗澡吧，小白说行。我不想同行，又觉得自己在家不好，万一再赶上白叔下班回来更尴尬，就跟随他们娘俩走进了大众浴池。

44度的高温池几乎将我烫熟；山东大汉的大嗓门儿在浴室里回荡；砂纸般的澡巾搓得我呲牙裂嘴。

此刻的山东，没有一丝孔孟之道，完全是恐懵之旅。

披着浴巾，我坐在水池边摆弄着手机，深圳带来的香烟抽出了一股苦味儿……

直到十点多，小白的爸爸才回来，军人出身的他更显魁梧，尽管满嘴酒气，依旧高大威严。

短暂的和女儿亲昵后，白叔递给了我一支烟：

“张北，欢迎你到家里来。最近我工作太忙，没法陪你们。除夕夜，咱全家好好喝点儿！”

“没事叔叔，您忙您的！”

白叔点上烟，把火机递给我，我摆了摆手。此刻小白才意识到，从进门开始我一直没抽烟。然后很惊讶地说：

“你咋这么拘谨呢？”

我苦笑着没说话。

白叔问了问我父母的情况，我一一作答。对于我父亲的身体，犹如工作中的他慰问低保户，嘘寒问暖。提到医保、社保时他叹了口气，最终表示还是让我想办法给他们交上，农村人在城市生活，总得有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还说等不忙了，一定去吉林拜访一下亲家。

大年二十七的那个夜里，我辗转难眠。书上说的门当户对，此刻我深刻地理解了它的含义。

我一直以为有钱就能拥有一切，我错了。

钱在权利者面前原来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顺风顺水则船行千里，逆流逆境则荆棘丛生。

或许是因为舟车劳顿，或许是因为南北温差，小白的例假提前了整整一星期。第二天一早，在我们还没起床的时候，赵姨敲门：

“白梓涵，你给我出来！”

我俩从睡梦中惊醒，看了眼手机时间8:05。

“妈，你干啥呀？在深圳我们十点起来都是早的！”

“别废话！”

我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穿着睡衣匆忙地走进客厅。

“张北啊，你换上衣服，帮阿姨去市场买点菜，出门右转300米，在红绿灯路口再右转，走十几分钟就能看到菜市场……”

如此明显地支开，看来要谈论是我啊。换衣服时我留了个心眼儿，把手机调到静音，然后打开录音，出门前把它塞进我另一双鞋的鞋壳儿。

我知道一定会有一双眼睛盯着我走出小区，路上寒风瑟瑟，我戴上羽绒服的帽子，一路小跑消失在转角。

我不知道该买啥，就像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磨蹭了一个多小时，她们的谈话也应该结束了。我拎着两袋子肉蛋奶、水果、蔬菜，手指勒得通红。敲门前，我特意听了听，屋里没啥动静。

“怎么买这么多，快去洗漱，小白等你吃饭呢。”

赵姨接过手拎兜走向厨房，我从鞋里摸出手机，屏幕显示录音时长1小时23分。

推开卧室门，小白躺在床上，我坐到她身边：

“老妈说啥了，没事吧？”

小白眼睛通红，晃了晃头，说：

“没事儿！老公，刚才给你打了好几遍电话，咋没接？”

我擦了擦她的眼泪，说：

“走的急，没拿电话。咋还哭了？你再睡会儿，我有点冷，去洗个热水澡。”

关上浴室门，打开淋浴，耳机里播放着我本不应该知道的对话。

争吵是在第八分钟开始。赵姨发现了小白用过的卫生巾，从而揭穿了因怀孕而领证的谎言。赵姨声嘶力竭地追问到底是谁的主意？她不相信小白说的实情，一口咬定是我一手策划的。还列举了诸多对我的不满，例如我的父母早就应该来会亲家；他们含辛茹苦地培养一个大学生要嫁给农民的儿子；还说我为了赚钱干了那么多不法勾当，早晚走进监狱的大门。小白嚎啕大哭，说不可能离婚，更不可能走他们的老路，996式的工作上班。她妈妈的话更狠，她说那就别指望我和你爸参加你俩的婚礼……

我坐在马桶盖上，一滴水也没淋湿我，却浇灭了我所有的热情。

我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我三叔，让他在10:15打电话给我，就说我爸住院了，催我回家。

准备就绪，我将手机放回卧室。推开房门到走廊抽烟，电话准时响起，小白拿着手机递给我：

“三叔电话。”

“不会找我借钱吧？”

“哎呀，你快接吧！”

“喂，三叔过年好！啥？好的，好的，我这就走，随时电话！”

穿着拖鞋的小白倚着门，神情慌张地问：

“怎么了？”

我踩灭烟头，转身进屋：

“我爸病重，我得赶紧回吉林。”

“啊！别急，我陪你回去。”

“不用，你好好地陪爸妈过节，那边有啥情况我及时告诉你。你帮我收拾下行李，我现在订票。”

赵姨目睹着一切，给我倒了杯水，说：

“别急，别急！到医院了就别太担心！”

我打给深圳的订票公司，让她帮我查最近的从济南飞往长春的班机。

我们下楼时，正赶上对门大娘家的子女们上楼，大娘抱着小孙子喜气洋洋，见我拎着行李箱，说：

“刚来就走？”

“家里急事，得回去了，给您全家拜年！”

我拎着行李向他们鞠躬。大娘笑滋滋地说：

“过年好，过年好！”

不到十二点，不足24小时，我逃离了官宦世家的岳父岳母家。到了航站楼，赵姨打开后备箱，把我带给他们的厚礼搬出，说：

“给你父母带回去吧。”

我努力克制没把大大小小的礼盒扔进垃圾箱。进了候机楼，我先退票再买票。然后把航班信息发给康馨，让她准时到机场接我。

登机前，我从头到尾认真地听了一遍录音，受尽屈辱。我没有能力选择我的父母，更没有能力把农村人包装成权贵。

20岁那年的元旦，钟彩霞因为怀孕，我被岳母大人赶出家门。

27岁那年的春节，白梓涵因为没怀孕，我被岳母大人逼出家门。

我的第一次山东之行惨败！

说好的一起去大明湖畔、趵突泉没实现；参观青州云门山的北齐造像只能再等；拜谒辛弃疾故居的计划最终破产，倒是有句他的词颇合时宜：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