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咥面

水月山人

春风十里，不如咥面。
　　关中自古天府之地，秦川八百里，每至六月，麦浪滚滚，麦田荡漾着黄灿灿的诱惑。我始终相信，关中“金周至”的金字招牌中富含咥面情怀。

　　白居易在任周至县尉时，常到南山北麓仙游寺畅游，五六月时光，南山下满是丰收的大场景。于是，写下名篇《观刈麦》，诗中有句收麦忙，“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又感叹农家苦，“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总之，周至自古是粮仓，且南风疾，麦黄早，穗饱满，粒筋韧。有可能是白乐天常吃周至汤饼长命面，才写出了千古缠绵的《长恨歌》。

周至是大县，地跨秦岭南北，北衔渭水，人文浩盛，山河壮丽，形胜三千，沃野平畴，人杰地灵，物阜民丰，面食历史悠久，因县域面积大，依县城为界，县东、县西面食习惯不同，各有风味，各含情愫。
县东喜食浆水面。上好的浆水，以偏隅乡村无污染的河渠池塘边的野水芹菜为主菜发酵而成，窝出的浆水色泽红艳，汤汁清亮，味道酸爽，清洌醇厚，香醪醉人。炒瓢内冷油烧煎，辣椒面扬入，舀一勺浆水注入，滋滋冒烟，烧至沸腾，异香扑鼻，完成对汤汁的华丽升华。手擀面需扐硬吊软，擀薄切宽，沸水两煎，下好捞到海碗，放入炒好的臊子、蒜苗、豆腐及刚从锅里捞出的江豆、菠菜、苜蓿等蔬菜，舀一勺正在咕嘟翻滚的浆水入碗，滋滋细响，几瓣野蒜，一碗热汤，一种姿势，完成食物与味蕾的精彩对弈。人生得意一颜开，忘记浮生忧与坦。这是人生真正的高光时刻，属于身心皆悦的大场面，个性坦露，形象自然，酣畅淋漓，不可言喻，吃面过程是生活与灵魂的精致对话。
　　真正的生活，好好吃饭，不过一碗面。
县西好食饦饦面。西南塬麦，土厚且膏，昼夜生息，阴阳㓎润，吸日月之精华，揽终南之胜状，收生命之极境，终成美肴。饦饦之魂，唯秦岭塬面。寻一农舍，瓦盆和面，湿巾醒软。揪好揉到，撕扯不一，薄厚不同，形象无矩，道法自然，悄然入水，静待成熟。挖坡上野菜、摘院中椒蔬入锅，新腩臊子、油炒豆腐进碗，辣子调红，陈醋调酸，新蒜捣烂，热油猛灌，蹴在地上，咥他三碗，再不瞀亂，盛世极欢！
　　漂洋过海，舟车劳顿，只为吃顿面。
心怀闲适，从容度日。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面是有灵魂的萃合物，有精神上的需求，味蕾上的欲望，脏腑的配合，调料的粘合，佐菜的糅合，姿势的集合，才能吃出一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有情有义、有山有水的乡愁。
人生是场修行，苦乐全在心境。周至的面里，含着太多的人生集粹，可以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
缪塞说，“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人生饱含各种摔打磨砺，很艰辛，有时很难过，但不得不过。面也是如此，如扯面、棍棍面、拉面、饦饦面等，麦子经过长时间的生命蕴育，阳光风雨浸润，最后还要收割、碾打、日晒、筛选、研磨，再经过掺扐揉拌、弱水长醒、摔打撕扯、沸水蒸煮、油泼料蘸等糅合，早已失去本真本味。细细思量，人生不过如此。
　　又如搅团、老哇撒、拌汤、疙瘩汤等，生命那么复杂，准备好盛装出场，但却被轻易的入汤煮沸，作为配餐，静静等待食或不食的命运。又如饸络、挂面、刀削面等，生命如此残酷，风雨后不是彩虹，而是更残酷的挤压与锻造，是另一种生命形态。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面是一种文化传统，传是传承，统是正统，是文化在人间烟火中的味道。

周至有面，面面俱到，做法众多，吃法更多。早上有仁义巷口的粉蒸肉夹馍、八云塔辣子街的混面皮、王婆寺什字的油茶。上午选择性太多，农商街四季面馆的排骨面、老刘家浆水面、周至味道的三合一面，南大街万顺、南七饸饹面，一碗面的蓁字面、连锅面，工业路胡家面馆的炸酱面，不嫌远去马召、翠峰吃饦饦面。晚上去金中环、八云塔夜市，吃臊子面、酸汤面、炒细面、鸡蛋挂面，都是一种人生态度，一种根植于心的文化守承。

一寸土，一年木，一花一树一贪图。我们明明是为了生活而工作，可最后却为了工作，而疏远了生活。日子一般般，快乐很简单。煮一锅面，你要走，我不会去送你。你来吃，不管风雨再大，我也要去接你。
　　一晃两三年，匆匆又夏天，有人再见，有人再也不见，好好吃一碗面，人间一场烟火，你我曾经盛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