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天 梯</b></p><p class="ql-block"> 晓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昨晚夜深时老师发了个朋友圈,说省工笔画巡回展到达某地,欢迎大家去观看云云。我鬼鬼祟祟躲在被窝里浏览参展图片,连个赞都不敢点,生怕老师发现我第一时间匆匆来看过。</p><p class="ql-block"> 关于绘画这回事,从十年前握起笔开始,我就是极度自卑的。就如同一个内陆的孩子,突然到了大海边,目瞪口呆之下渺小如大潮边的一粒沙子。更糟糕的是,越沿着海岸走,大海越是宽阔,终我一生,也不会触碰到一个岛屿。</p><p class="ql-block"> 初初动笔,是因为孩子小,长长的夜里感觉空荡荡的。某日路过一个绘画培训班,便闯入课堂,算是闯入另一个世界。</p><p class="ql-block"> 工笔国画需要极稳定的心理,或者说需要极平和的心态。线条慢慢划过宣纸,笔不能太湿,也不能太干,太湿了墨浮在纸面上,太干了线条不会连贯。宣纸不会骗人,偶一停顿就能被看出来。晕染更是磨人,颜色重了太厚,轻了太薄。回想起那些长长的夜,仿佛就剩一缕一缕细细的线条,重重叠叠的色彩。孩子一天天长大,深夜灯下涂涂染染也成了习惯,作品叠着作品,如梯子一级高过一级。</p><p class="ql-block"> 可是多年以后,光影交错里恍惚的颜色,还是如上帝手中的魔球,光怪陆离,无法捉摸。</p><p class="ql-block"> 每次看各地画展,都是等热闹的开幕式结束后常规开馆时,独自一人悄悄地去。各地美术馆的大门后,全是辉煌的艺术品,空空的大厅里,余我一人如中邪般喃喃自语:“这是怎么画出来?情绪怎么构思出来的?颜色是怎么重叠的?”作品们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全都飘浮在天空的高度嘲笑我,沉溺于红尘熙熙攘攘,荒废了大美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人生总是有很多到达不了的山峰,何止是绘画,何止是艺术。天梯无处不在,天堂总是遥不可及。去朋友的茶舍喝茶,看手起手落,茶树的灵魂慢慢被释放出来,我暗自羞愧;路边空荡荡的琴行里,空闲的琴师自娱自乐地在琴键上跳跃,我不敢透过玻璃去看那魔幻的指尖;甚至在人间烟火里,我觉得我不如饭馆里拉面的小伙计,不如菜场里炸油条的老板。用时间磨练出来的任何技艺,都是弥足珍贵的,我是俗人,注定永远徘徊在艺术的门外,垂涎三尺地觊觎着大堂里觥筹交错。</p><p class="ql-block"> 记得早年路过昆明,为了赶上翠湖的红嘴鸥,一早就徜徉在碧漪亭和九曲桥上,晨光初露,楼台掩映,鸥鸟成百上千地飞掠过湖面,在空中划过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喧嚣过后,心满意足地拐上翠湖东路,蓦然在一扇半掩的门前看到一个告示牌:昆明工笔画协会迎春作品展。简简单单的淡墨画面,隶书标题,没有任何赞助和协办单位。“有人在么?”我伸长脖子往门里看,不知道是备展还是展览期呢。阳光的缝隙下静悄悄的厅堂里突然跑出一个年轻女孩:“有人有人,你好你好。”</p><p class="ql-block"> “不好意思,请问可以参观么?”</p><p class="ql-block"> “当然可以,请进,欢迎欢迎,需要我领你参观么?”</p><p class="ql-block"> “谢谢谢谢,不敢麻烦你,我自己走走。”</p><p class="ql-block"> 画作一一阵列在墙面上,工笔特有的细致和从容与刚刚的喧嚣形成鲜明的对比,有些作品不算很好,带着一点点粗糙和笨拙。在一幅茶花与山石的画作前,我注意到那个青涩的女孩子闪躲着眼在看我,我不禁笑了,这一定是她的。她红着脸地走过来:“我们这里有各种花.......我画得不好,茶花本来很漂亮.......春天还有樱花、玉兰,我画得很差......这是我第一次参展......”她一定是把我当成什么艺术家了,真是惭愧。她害羞的脸面对着我,形势所迫,我也许应该装下去。</p><p class="ql-block"> “完全不会啊,挺好的,瞧你颜色已经染得不错了,就是勾线时注意点浓淡,后面的花就不需要太重的墨了,会喧宾夺主,你说是不是呢?”</p><p class="ql-block"> “是的是的,我一定注意,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的?”</p><p class="ql-block"> “你这么年轻,还可以画很久很久,可以一直向上走,画下去就越来越美了,你静下心就会看到.......”我突然有点说不下去,那么青春的脸,那么长的艺术之路,那么多无人知晓的墨痕历历的夜晚.......</p><p class="ql-block"> 在画展结束的桌上排着一叠作品集,我看了看标价,10元,非常便宜。正准备掏钱时那女孩拉住我:“不收您钱,我有参展,我有一本,送给您,谢谢您来看我们的画......”几番推托,她坚持不肯,我只能趁她不备压了一张钞票在作品集下。我都不敢说这是寂寞画廊的回报,艺术的流放地,多少人前赴后继,终身寂寞。</p><p class="ql-block"> 南方的阳光下,再翻看那本作品集,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礼物。如飞鸟划过天空,痕迹在心上,就不算遗憾。</p><p class="ql-block"> 做画的人,多少有点痴。和朋友去拜访老师时,诚惶诚恐,了解到老师不喝酒不抽烟不娱乐,不知道带什么礼物去好,仓促间拿了一本老师出的牡丹画册,总比空着手去好点吧。</p><p class="ql-block"> 见面后略有点局促,因为我们膜拜得太战战兢兢,可是有点语塞的反而不是我们,老师原来是个极内敛低调的人啊。为了打开话题,我尝试着翻开画册,请教老师如何将艳丽的牡丹画成飘浮在光影里的素色精灵。我知道,他用的主色调是国画色彩是脂胭、花青、藤黄、酞青、赭石,全不是常见牡丹的色彩。</p><p class="ql-block"> 老师停顿了一下:“我年青时见牡丹,只是前人画册上的传统,你知道的,我们这里没有牡丹。”</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它的层次,但我下不了笔,因为我没有看过它们。临摹多次,从来没有满意过。后来我改画荷花,我家门口遍地都是,一朵花,我要看一、二小时才能下笔。”老师再停顿了一下:“我老是想着牡丹,它成了一个遗憾。”</p><p class="ql-block"> “可是没有想到啊,我大学的后门公园里,居然有一个牡丹花圃。”老师的声音渐渐提高:“那个春天我走进公园,突然撞上一地的牡丹.......那个中午,我连饭都没有吃,我忘记了,我把速写本都画满了.......根本都画不出那个场面啊......”</p><p class="ql-block"> 我和朋友面面相觑......没想到打开了老师的话匣子了,多吸引人的画事,赶快坐正仔细听吧。</p><p class="ql-block"> 说到学业有成后回到小城,老师有点生气:“江湖画家横行,各种庸俗的牡丹充斥各种场所,我失去了画牡丹的兴趣,甚至觉得这个题材很让人厌恶。”</p><p class="ql-block"> 我翻开画册,里面的牡丹美得不像真实存在过,恍惚间穿越烟火飘荡在眼前,下意识中手指划过纸面,才明白只是一幅画。</p><p class="ql-block"> 老师注意到我的表情,淡淡地笑了:“很久以后我才体会到,画画是自己的世界,没有别人的眼光,我才画得出真正牡丹的颜色。”</p><p class="ql-block"> 我记起老师朋友圈发过一篇文章,说到再识牡丹的美“画案前,孤灯下,一纸熟宣,百般情愫......听着两只毛笔交替时发出的清脆碰撞声,度过一段又一段美好而孤寂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孤独有多深,画纸就有多深,深到一个雪白的平面,都能飘浮出花和叶。电影《梅兰芳》里,三哥对爱着梅兰芳的孟小冬说:“他的一切都是从孤单里面出来的,谁要是毁了他的这份孤独,谁就毁了梅兰芳!”。她因此走了,他成了大师。可是放弃的疼痛,有谁会知道?</p><p class="ql-block"> 那天看到曾国藩的一句话:“未来不迎,当下不杂,既往不恋。”最难做到的就是既往不恋,因为人有感情,有感情而不能自己,就成歌、成画、成一把琴。艺术由此而生,由心而生。画事千般,人事万种,踏着沧桑,才能拾梯而上。</p><p class="ql-block"> 可是人生短暂,红尘喧嚣,我们常常到达了寂寞,而到不了天堂。在天梯的某一级,我们总要渐渐老去,渐渐恐惧和放弃。</p><p class="ql-block"> 有一位画家说,齐白石的画为什么年纪越老画得越好?因为他越到晚年,对生活就越依恋,也越爱惜身边的一切。“他晚年的画,既有像是第一次看到红色辣椒的感觉,又有像是最后再看一眼的不舍之情。”</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描述,深动我心。</p><p class="ql-block"> 天梯是自己,是在每一级的快乐与珍惜。</p><p class="ql-block"> 重新打开画纸,纸上没有鼓励,也没有怜悯——谁有权利怜悯谁?连安慰都没有,安慰什么呢?有什么能安慰呢?</p><p class="ql-block"> 但画面上都是了解。</p><p class="ql-block"> 曹雪芹说写《红楼梦》是“伤旧怀,寂寥时,试遣墨衷”。他在乎流芳千古么?谁又在乎呢?忘记天堂,忘记纠缠,忘记人烟,忘记年轮,甚至忘记了俯看天梯,只余下了自己。佛说“一花一世界”,用的就是这样的眼光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