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厂医小李的故事

一抹苍痕

这个故事，得追溯到九八年。之所以写这个故事，仅仅是因为梦到了她…… 九八年六月，新进的公司总务，招聘来一个医生，是个瘦瘦的少妇。 总务长得黑黑的，脸颊上的两坨肉，走路时都跟着在晃悠。他对人说话时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 他的眼睛像是想看到别的东西，或是希望别人看到他的眼神就顺应他。眼神与对话的内容完全不同步。女同事说，他的眼睛很邪气。 说话却又很笨，远没有他眼睛灵活。唔唔哼哼结结巴巴的，言不达意，露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他是模具厂厂长介绍塞入的公司。没业务素质及能力，公司只好给他挂了个闲职。 但他一点闲不住，正事不行，歪门邪道很多。医务室还没筹备成功，他同医生的风言风语却传得沸沸扬扬的，十分邪乎。 大家议论医生，抵触医生。我很厌恶总务，所以对医生也十分漠然。但凡部门人员有点小伤小病，都极力怂恿着到医院去。 公司的原材料，全是日本住友集团的铜材，型号种类很多，质量优良。但流失相当严重。 我从一家大公司的物料管理部跳槽，进入公司做储干。目的很简单，结婚了得在一起。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要防止自己迁坟，还要防备别人盗墓。 但我得感谢偷盗者，第二个月我就得到破例提拔，有机会成了部门之长并兼管原材料仓库。 开心不足半月。月底盘点，盘得我目瞪口呆，而且无帐可查。差异大得难以置信的大。 呆板正直的性格，导致我整晚没睡。思索方案，写方案，手工绘制进销存的表格样张。 第二天通过翻译找到总经理，喝着咖啡一五一十反应了盘点情况以及自己的建议。总经理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一看方案和表格，就哟西哟西地竖起了大拇指。说，这件事让他头痛了近三年，连原材料一直没敢纳入财会帐，幸好公司盈利较多才能借口掩盖… 第二年八月，公司正式将原材料纳入财务帐，并新进了一大批原材料入库。 下旬的一天，我出了工伤。因仓库摆放得实在太紧密，一张急单，须用一种两年难用一次的材料，取不出来。 我只好吊在梁上滑轮的铁链上，曲着腿脚玩起了荡秋千，荡了十八次，反复地周转，才将那个五米长的木箱滑出来。功亏一篑，落地未稳时，被反荡回来的木箱撞到了膝盖下方… 成了战斗英雄。总经理亲自安排，立即送去医院。一点小外伤，甚至只要是外伤，去医院都只是当时处理一下，间或给点药，其他得靠自己自痛自养。 我自认为是小伤，不住院。晚上，一干人带着厂医来家探望。在感动中，被厂医松开纱布，天，血是止住了，伤口部位却肿得老大，有巴掌大一块的青黑色。自己看到都吓了一跳。 跳不起来了。第二天，被接到了厂医务室住下。日本人做事从不马虎，舍得花钱。医务室整得有模有样，有三张病床，甚至还有手术台，药架、书架… 几个人围着，厂医拿着明晃晃的小刀，夹起一个像钓鱼一样的大钩，叮咚叮咚地往盒子里放着这样那样。这是要干嘛呢？从没见过这阵仗，我十分紧张。 真的很紧张，直到吊上点滴，我才清醒地反应过来被做了一个小手术。 下午再输液，医生问我是哪里人，说公司十分器重你，总务说日本人经常在暗地里议论你夸奖你… 哟，医生算是老乡呢。我开始打量起厂医来，比较瘦，屁股一点都不翘，前面平得像机场一样。但显得整洁朴素，稳重干练。鼻梁高高的，牙齿整齐白净，眼睛偏大，目光清澈…… 脑袋里转了两个弯想了想，感觉她的言谈举止和穿着打扮，同风言风语不太沾边啊。 傍晚，她打开隔壁一个房间，我看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小卧室。 她说，这间房只总经理和工场长才能入住，公司安排你住在这里。部门有事好找你，让我随时观察你的伤势，当做是对我业务的一次考核。 姥姥的，是要我当小白鼠啊。九点，她敲门问，睡了没有？伤口痛不痛？我说，只要不动，还行。问她，你有书吗？ 这时，总务到了。打开门，伸进头，望着我嘿嘿一笑，好点没有？随即就转头对厂医说，小李，出去吃宵夜，潮汕粥。小李不置可否，说，你问下总经理，看我敢不敢走啊。总务尴尬地笑了笑，滚了。 小李拿本《茶花女》进来，说她除了有些医药书和杂志，就只有这本。 我摆摆手，已看过。问她，你医术可以啊，怎么不好好当医生出来打工？ 她拉过椅子坐下，哎，一言难尽…… 原来，她爸当村支书时，让她去读了卫校，想着毕业了当个赤脚医生很不错。可毕业了，她爸村支书没了，赤脚医生也撤销了。老公是很精明的人，可是沉迷于麻将，动不动就要玩大的，越输越想翻本，越玩越输。在家挣点钱，不够他打麻将。孩子开始上学了，不得不出来赚钱。 她说，幸好公司有这个“哈儿”（傻瓜）总务。她找了三个工作，就这公司条件好待遇高，原来的台湾佬公司，简直抠门得过余过分，让人无语又难受。 她在劳务公司碰到的总务，三言两语，就被总务带到了公司。 我说，那你来对了，听说这公司很好捞。她叹口气道，你别看总务傻不拉几的，捞钱好精明，满脑子就是钱。这医务室的所有，全掌握在他手上，我只是跟着跑跑腿…… 她望着我诡异地笑笑，说，你知道总务对我怎么评价你的吗？说你是傻逼，帮公司将原材料整理得明明白白，偷盗也少了，却不晓得自己浑水摸鱼捞钱。 那你认为我要怎么捞钱？我在生产部门，跟着去偷盗啊？我家祖祖辈辈可没出过强盗。 坦白说，我当时只想着如何把帐做得清清楚楚，将工作安排得顺顺当当，没想过其他任何事。 她笑了笑，说，我们算是老乡，才跟你说这些。盗亦有道吧，做人还是正直无私好些，心中坦荡。 九天后，我从医务室出院。伤未全好，但有了一拐一拐的自由走动。 小李吩咐，每天去消一次毒，换次纱布。多喝点木耳猪肝汤，在里面放点点芹菜。说，你脾胃应该不算好，属于亚健康。明天给你开些氨基酸回来，每天来输两次…… 我笑着打断她的话，还要不要晚上再来，你再给我擦澡哦。她挥挥手，滚滚滚。 混熟了，有点又皮又贫。其实只被迫让她擦了一次而已。住医务室的第二天晚上，工场长去了，要她给我擦澡，并亲自按着我，脱光了我的衣服…… 这次治伤经历，让我对厂医有点另眼相看。大力帮她说好话，鼓吹她的医术，让她在员工中的印象得到了极大的改变。 有些事情，看到的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但有些事情的产生，又由不得你不信。 后来在春节初三的早上，接到电话（现在想到那个诺基亚5110手机都想笑）去打麻将，赢了的晚上在外商会所请客。 无巧不巧。踩着富士达单车从一楼下经过，正好碰到总务和小李下楼。我好尴尬，小李也十分尴尬。总务仍是那个皮笑肉不笑的傻样…… 开工第一天，意外在公司见到了小李的女儿，很漂亮的一个女孩。我给了她一个五十的利是红包。 傍晚，小李邀我带上老婆去半岛坐坐。我独自赴约。坐在角落里，小李没说话先流了泪。我吓了一跳，说，莫哭呀，我结帐呗。她笑了，带着泪。 她离婚了，老爸也死了。她老公不要女儿，每月出两百生活费，到女儿十八岁。她老妈便带着孩子来这里生活。总务的堂哥，就是那个模具厂厂长，帮她女儿联系了一个小学…… 我不好说什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默默地听着，慢慢地舔着没加糖的咖啡。想到了她唯一的一本书——《茶花女》… 半年后，总务的外甥在公司打架。我暗地牵头发起了一场没有硝烟的官场之战。结局出乎意料地顺利，总务离开了公司。 公司年终的团年报告，因总务的离去，下半年比上半年节省了约十五万元的总务开销。 年初二晚上，还是在半岛。厂医一家三口和我，喝的咖啡都加了糖。小李悄悄咪咪地说，总务走了，我在采购中赚了三万多… 我点上一支万宝路，吐出两股烟雾，感到喉咙有点辣，咳咳咳，盗亦有道哦，你说的。然后笑了笑，不过分就行… 六月一日儿童节晚上。在榕树林中的夜排档，小李端起一杯珠江纯生，算是正式作别。 总务开了一个有两个工人的小作坊。穷酸之极，软磨硬泡，对小李纠缠不休。 小李要告别这里，打算去东莞谋职。对我说，像你这么正直死硬的人，第一次见识。问我想要点什么作纪念，她会尽力满足。 我袅着烟说，把你那本《茶花女》给我吧。 你不是看过吗？就一本旧书？ 我不希望这本旧书留在你身边，更不希望它和这里留在你心里。小李一怔，眼泪汪汪地端起酒杯，好，干！ 连喝满满几杯，小李已然显出了醉意。同Miss钟扶她进入车内，出租车缓缓驶出了林中小路，消失于车水马龙之中…… 后记：同厂医的故事就是这样的结尾。从那以后再没见过她。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小李医生只是打工潮里的一员，她们为了生活为了家庭，付出了很多不该付出，而迫不得已不得不付出的东西。或许，小李在拿起或看《茶花女》时，就有了一种潜意识，在思想上进行过挣扎。挣扎着生活的，又岂止小李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