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村半日游(散文)

黄山一叶

<p class="ql-block">出武康城,沿一条柏油马路往西走,不过几分钟,便感觉车窗外的空气大变,变得沁凉,甜腻,含氧量大增。不由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大呼惬意,又贪婪地吸气。</p><p class="ql-block">老远就看到莫干山,车子往前,山影似乎在后退。忽然两边出现高大粗壮的法梧,沿街矗立,华盖遮天蔽日,树下,路两边还多出好些行人,又出现好多朝街而开的店铺,于是知道,庾村就在前面了。</p><p class="ql-block">那样苍老遒劲的法梧,除了南京苏州那样的古城是很少见到的,在我居住的康城周边更是绝无仅有。马路两旁一站,能站出一道极具历史色彩的风景。春深似海时节,老法梧浑身伤痕,枝头却绽开新叶,给老街披上一件绿衫。</p> <p class="ql-block">庾村可不同于一般的村,就像莫干山不同于一般的野山。它是一个兼有自然与人文景观的地方,西北坡有陡峭而切近的山路,可以上山。山下的村子如今叫莫干山镇。靠山吃山嘛,来自于诗人庾信的地名只存在于本地人的口中了。</p><p class="ql-block">莫干山是一个有传说的著名避暑圣地,是老天爷留给人们享受与休闲的宝地。山下的古镇,作为一个中转站,也曾经早早被开发利用,兴盛热闹 ,一百年前就修路架桥,直通杭州上海。至今还保留着1929年的车站遗址,成了一个景点。</p> <p class="ql-block">我来自本县东部水乡,对莫干山有一种天然的敬畏,对山下的小镇也是心生向往。小时候交通不便,总觉得莫干山远在西天,遥远神秘。待长大走出德请,又以为莫干毕竟矮小,只闻其名,不曾前来。只知道剑池与芦花荡,知道山上有被称为“万国建筑博物馆”的上百幢别墅,还听说一句煞风景的俗语:“重上莫干山,好比猪头三”。</p><p class="ql-block">这些年参加活动与朋友聚会增多,充当“猪头三”的机会也多了。自然地,每次上山,都要经过庾村。看它一点点变大,变漂亮,变成一个旅游小镇。整出一个广场,夏天有音乐会在那里上演;一条风情街,过年后有元宵灯会在那里铺展。上山的主路,终年是车流滚滚,游人如织,两旁的酒吧饭馆咖啡馆林立,广场边还有老式邮车状的小卖部,墨绿色,很卡通,让人恍惚到了欧洲,到了阿尔俾斯山下的某个小镇。</p> <p class="ql-block">今年五一,带了一个不曾去过庾村的朋友,又做了一回候补“猪头三”。因为疫情,我们出不了远门。又因为是一日游,上山时间不够,于是只能游一下山下的莫干小镇。</p><p class="ql-block">这些年老乡们都发达了,心野了,出国,北欧西非南美的,满世界跑,国内呢,动不动内蒙新疆甚至西藏。有个黄姓前辈,去过五大洲四大洋,还述诸文字,出了游记,让人好生羡慕。可惜,因为疫情,我退休了,却只能在县内走动。人呢,大约是审美疲劳,或者维求新鲜,都是舍近求远。除了踏青赏雪,谁会跑本地的名胜!</p> <p class="ql-block">到镇上,在老车站对面的咖啡馆下车,立刻感觉一种异于往日的气氛。首先,能听到不远处的溪水声了。这是车流稀少,人流绝迹的结果。有个交警,远远躺在溪边树下一张藤椅里,翘着二郎腿,聚精会神地看着手机。</p><p class="ql-block">溪水声哗啦啦从西边河谷处传过来,那真是一种欢唱,一种天籁之声。大约只有山城,能这样在马路边聆听溪水的欢唱。在这里,拜疫情所赐,给我们一条静寂的镇街,一份自然的吟咏,因而不曾迈步,已然入了音乐厅似的,通体舒坦起来。</p> <p class="ql-block">看点什么好呢?</p><p class="ql-block">找找老的有特点的店铺或建筑看看吧。</p><p class="ql-block">于是先进了老车站——现在是一个纪念馆。除了几堵砖墙,没什么用于陈列的实物,只是树了好几块宣传窗,里边是车站演变百年历史的介绍。我这里就不多作引述了。那些介绍,让我眼前似乎重现过去人们从杭州上海车船前来,又以各种方式上山的情景。眼一闭,类似《满井游记》《醉翁亭记》描述过的出城游春登山场面就浮现出来。而游人的衣着打扮,则是西装革履贝雷帽连衣裙,外加夹鼻眼镜斯迪克(文明棍),一派维多利亚时代布尔乔亚风格。</p><p class="ql-block">这当然是因为我前些年接触多位研究莫干山的文友,对莫干山及其早期开发多少有点了解,知晓最早上山的是传教士及其眷属,便由简短介绍,演绎出文字背后的影像,呼啦啦电影似的播放出来。</p> <p class="ql-block">接着想去民国图书馆,可惜没有开门。有关它的修复,出过一个令人费解的事故。近年我一见到它就想起此事。政府这些年厉害了,老是导演开发与保护的故事。经济开发者常常像蛮横的大兵,而文化保护者如弱小的秀才,上演的多半是悲剧。还好,这家图书馆幸存,而且新簇簇地矗立在广场北侧。既然铁将军把门,拍个照片,转身离开。</p> <p class="ql-block">然后就到了马路对面,走进那家“老莫咖啡”。店里此时幽暗,宁静,不见一个顾客。里边的装饰却是优雅而又精致,桌椅全是木制,泛出片片古铜色。不知哪个地方,传出一阵音乐,是过去老式唱机里播放的那种音乐,旧上海,或者昔日纽约的哈莱姆酒吧里的音乐。</p><p class="ql-block">店主或许是一个“老克腊”,心细周到,在咖啡馆的角角落落都作了巧妙布置。木楼梯下面都精心安排,造出一个翻阅旧书报的天地。而作为屏风隔断墙的,是一个书橱。我好奇一看,霍,里边全是有关民国的书籍。抬眼望去,首先是与莫干山有直接关系的人物的书,譬如写传教士梅腾根的,写黄郛的,写老蒋的,写陈家兄弟的,写林徽因梁思成的,还有戴笠、杜月笙张啸林,还有更生僻一点的,一大堆。</p> <p class="ql-block">细看,还有傅国涌写民国的书。还有本地作家吴承涛朱炜的莫干史话。有话叫“一座莫干山,半部民国史”,就是说,了解莫干山,就是在读民国史。若是有时间,真想好好翻翻。</p><p class="ql-block">又感叹日子过得快,在山上见过傅国涌(他来自雁荡山,却曾对此地情有独钟),一晃几年过去了。</p> <p class="ql-block">还有哪个地方可去呢?</p><p class="ql-block">往山上走十几分钟,可以到朋友慎兄的见山庐。我们近年来莫干,十有八九是上见山庐聚会,端午中秋还搞诗会。可是此刻朋友们各自忙碌,或者乖乖躲在家里熬日子,还是往下面走走吧!</p><p class="ql-block">记得下面还有一截老街,有几个不曾修理过的店铺,有木匠裁缝在店里忙乎。我们下去一看(乘车上来时候没注意),那里被几块巨大的绿色挡板围住了。就是说,这截老街拆除了。</p> <p class="ql-block">于是我们又往上走,到了老车站这里。然后我发现了一家特别的店铺。是的,这边还有一家老店铺,鞋店,门面不过三米宽,里边没有装修,有点像人家的前屋,只是石灰涂的白墙。店里一横一竖摆放两只橱柜,剩下的就只是师傅做工的一块巴掌大的空间。</p><p class="ql-block">橱柜里放着大大小小的鞋子,是手工制作的布鞋,灰色的、黑色的、蓝色的布鞋,头圆圆的,鞋底白白的,很厚实,有无数的针脚。小时候我家前屋被鞋店征用,我见过太多这样的鞋。这是纯手工制作,鞋底是一针一针纳出来的。这种鞋里有多少故事啊!爱情的生存的劳动的故事。刘庆邦有个短篇,题目就是《鞋》。台湾有诗人把鞋与船联系在一起。女人灯下纳鞋底,那是多么常见的古老的场景,多少回出现在人们的文字里!</p><p class="ql-block">此刻,坐在橱柜里面,正纳鞋底,缝鞋帮的,是一个白发老人,男的,北方话叫大老爷们。</p> <p class="ql-block">他头发几乎全白了,自然显老,可是头顶处有几簇是灰黑色。眉毛也是乌黑,使眼睛显得大而明亮,脸蛋很是清秀,皮肤挺白又显得年轻。看他的五官与双手,实在与鞋匠身份相称。不像铁匠那么粗壮,也不似裁缝那么瘦弱。他此时正做着一件精细的活计,是把鞋帮缝到鞋底上,所以埋头干活,没注意我们靠近围观。</p><p class="ql-block">说实话,他的动作不是刺绣,没有飞针走线的潇洒与优美;不是打铁,不能展示肌肉汗水与力量;也不是木匠推刨,会推出浪花一般的木片。他只是埋头,吃力而缓慢地扎针,运线,把片状的鞋帮缝到鞋底上。那也是做鞋最关键的精细活儿。我们都知道穿鞋最怕的是鞋帮开裂,而不是鞋底磨破。老式布鞋的最大优点,就是千层底,磨不破。</p><p class="ql-block">他干活的姿势看上去是不美的,蜷缩着身子,一下一下地用力,像在干一件坏事。可是,等他把缝好的鞋子拿出来给我们看,我们就不得不赞叹了。如今的时代,竟还有这样的手艺,看针脚,整齐,扎实,细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机器设计生产呢!可是机器制作,只有整齐划一,又怎么跟手工比!</p> <p class="ql-block">待他忙完,直起身来与我说话了。我这才发现,他原来是一个健谈的人。他说他是本镇人,做过知青,回城偷偷跑回来后一时找不到工作,就跟家父学做鞋匠,做了有四十年了。他父亲13岁跟师傅跟人学艺。就是说,他的手艺是家传,传了上百年了。</p><p class="ql-block">我不由好奇问道,那你有徒弟吗?</p><p class="ql-block">没有!现在谁还学这个!他感叹说,你想啊,做一双鞋,要多少时间?几天哪。我这里要租房子要吃穿,开销大。再说,如今有几何人还对布鞋感兴趣?所以,赚不着几个铜钿的。</p><p class="ql-block">我又问,你那不是家传吗?你的儿孙呢?</p><p class="ql-block">哦!他平静地说,我儿子读书出去,在上海,孙子嘛,现在读到国外去了。</p><p class="ql-block">那你不去大上海享享清福啊!我不由赞叹道。</p><p class="ql-block">他摇摇头说,我不去,我习惯这里了,还是跟老太婆住乡下好。只是可惜,我这眼睛和腰,做这个活儿,做不了几年了。</p><p class="ql-block">我不由去看墙上,上面贴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非遗传承人,李林森。我就随口问,李师傅,下面老街的店铺拆了,做啥用?以前的手艺人都走了?</p><p class="ql-block">李师傅摇头道,不晓得,手艺人都不干了吧!我就晓得,县里还在做布鞋的,就我一个人,唉,我也做不长喽!</p> <p class="ql-block">说话间到午饭时间,李师傅关门回家了。我们告辞出来,也打算打道回府。</p><p class="ql-block">坐车下来,又见到两边敞开的店铺,见到三三两两的行人,然后又注意那些粗壮的苍老的法梧。看到法梧又感慨,只有庾村,才有这样的给人于历史的沧桑感的树木。</p><p class="ql-block">然后又想到李师傅,他的名讳真是奇特,林森,加上姓李,一共有六个木。估计他出生时取名,五行缺木,所以在名字上面加了那么多木。回头想想他的工作,手工作鞋,如今已接近淘汰。他这块木头,已成了珍稀之物。只希望他像那些法梧,能多保留着,坚守着,待来年,再长出新枝。</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2022,5,1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