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怀人之一</p> <p class="ql-block">疫事缠绵不绝,如热恋中男女,欲说还休,欲罢不能。为减少被捅喉的麻烦,多是自我限足在家。斗室之间,包括老妻,都是见惯不惊的旧物。百无聊赖时,就东拳西脚地胡思乱想,也不乏悲天悯人的可笑情怀,但主要一项副产品,是顽固地想到早年的一位工友龚国良。是真名,非小说家言的化用和虚构。想到他,不是古人云的“三不朽”作祟。他立功谈不上,并还是反面,有“罪错”挂身;立德不好说,似乎也没有什么高风亮节、泽被后世的流传;立言更无从谈起,他大约连小学也未毕业,文化是他一生的短板。此路不通,退而求其次,就想到负翁中行先生之语,大约是有“可感之事,可念之情”吧。从这个思路上驰去,也就无妨谴诸笔端。</p> <p class="ql-block">从头说起。1971年十月初,我所在的太原铁建三团十连,结束在灵丘京原线的筑路任务,集体回师太原,进入位于北郊的新店砖厂,由筑路“民工”变为砖厂劳力。砖厂抟土为砖,地处荒郊野外。那个年代,以文化的名义,却鲜少文化的活动。八小时以外,我们一群,正值“儿女正当好年华”的十八九岁,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找不到精神为之快慰的事情,日子陷于苦闷。其时,本文主人公出场。是晚间,以曹阿瞒先生言,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在四野萧疏、万籁静寂间,只见一人抱着一把老旧三弦,坐在宿舍区的围墙豁口上,叮咚有声。这围墙年久失修,是正宗的残垣断壁,他自顾自地忘情所唱:回想起来,大致是“外婆家一只老母鸡,咕咕咕,叽叽叽,不下蛋,只吃米……”其时,我出于僻壤,涉世未深,此情此景令我大感惊奇深为折服,觉他是个异人。</p> <p class="ql-block">认识龚君国良的起首,若以文章写法,属豹头起兴。之后,熟识了,知道有关他更多的人生细节。他是厂原住民,老职工,上海人,比我大七八岁,近三十了,未婚,这个年龄,在当时是被谑称为“王老五”的。在太原,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原因是,他是少管所出身,也即早先所谓的“少年犯”。详情述下,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或后期,父母离异,他随父。父再婚,好像后母并不怎么待见他这枚前妻遗留下的“油瓶”;而生母再嫁,也无由再去管他。于是,十一二岁的他就乐得发野,成了里弄的顽皮孩子,打架成了常事,后来发展到为泄恨去砸同学家的玻璃。父亲没时间管他,一咬牙,送到少管所了事。那个时期,新政权立足未稳,逃到海那边的蒋先生咽不下丢失江山这口气,就要“反攻”就要“光复”之类的。自然,这是蒋先生一面的说辞,咱这边称“窜犯”。因了这种情况,沿海一带就紧张起来,要净化社会或省些城市口粮,将“莠民”们,也即劳改、劳教人员迁往内地,以免生出乱子,弄成“里应外合”。龚国良所在的上海某少管所自然不例外,连所带人,一并迁往山西祁县。六十年代中期,又辗转至太原新店少管所。再后来,少管所撤消,变为社会性的新店砖厂,他的身份也随厂而变,如似旧时勾栏女士的从良,脱了妓籍,成为新时代的正常人。</p> <p class="ql-block">大约总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道理所在,厂子里的人,对龚国良少管所的底子,大家并不在意,相反,倒有几分赞赏,认为他讲义气,存性情,能做事。当时,他一人独居一间宿舍,因我文前所述的仰慕之心,就常去他那里聊天,听他讲少管所里的有趣故事。不夸张地说,那些年,他的宿舍成了我的精神家园,他自然也成了我的精神导师。在我不断累积的印象中,他很感性,有任侠气,行大于知。这个问题很哲学,有多解,如“知行合一”或“行成于思”之类,我以为是事物的两极,即做和说。以《论语》的教导是“行有余力,则以学文”。龚国良属此,或更胜一筹,是行而不止,无遐为文。举例,是七十年代中期,如火如荼的岁月,报纸上刋登了一则异于平常的消息,时语有谓“特大喜讯”。大意是在某思想的引导和感召下,湖北神农架原始森林发现了野人,但惜乎不曾捉到。龚国良闻此,十分着急,顿足大叹。他觉得自已应该出把力,帮忙捉住野人。我知道到他的这个豪情壮志,不免惊骇,劝他不要鲁莽,说不是科考专业人士,徒劳无益。但,他是敢想敢干的人,并不按套路出牌。不久,他即“风萧萧兮易水寒”。以我当时想,他此行,怕是壮士一去无回还了。大约半个多月后,他回来。我见到他,问野人捉到没有?他指着额头一道划痕,说,瞧,野人挠的。我一时不辨真假,对他愈发高山仰止。后来,还是他悄悄告我,根本就未进入原始森林,在山外就被挡住。当地人玩笑他细皮嫩肉赤手空拳的样子,说,倘遇到男野人还好,不过是将他捉去食用;若遇到女野人,他倒插门无疑。</p> <p class="ql-block">七十年代底,他三十四、五了,仍独身,婚姻不动,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自在生活。这或许是有奈无奈。有奈是,他的确对男女之事并不上心,常说大丈夫四海立身,何为裙衩折腰的豪言壮语;无奈是,他在婚姻市场上,因为身世而成为“三无产品”,即无家庭无地位无钱财,大凡行世俗、无识见的女子都难投他青眼。但,事情终究有了变化。当时,厂里有一个女团支书,二十五六,也是企业里的一级干部,他因少年史上的一点污渍,是人家的帮教对象。这样说,很容易让人陷入耳鬓厮磨的非非之想,以为日久生情,但这是通俗小说的路子,现实生活中很难见到。事实上是,这位女团支书,在一次生病做检查时,发现患了癌症。医生下口太狠,对她的家人说,好生照顾吧,这人多则活个两三年,少则一年半载。这话,女支书知道后,精神几近崩溃。这是厂里当时广传的一桩大事,我们听到,为女支书叹息不已,所做只是捐些钱粮以慰。</p> <p class="ql-block">而更惊人的事情发生,龚国良决定娶女支书为妻。我们一干朋友知道后,苦口婆心,劝他不要冲动行事,说些同情不等于爱情的陈词滥调,娶一个来日无多的女子,这不自陷麻烦吗?又不是真找不到对像!他不为所动,说,非夫妻而不能分担不幸与苦痛!话至此,知他的确有深思熟虑。之后,在一厂子人的感佩眼光下,他坚定完成了他与女支书的婚事。婚后,他加班加点工作,十天就完成一月的计件(陶瓷车间的注浆成型)生产量,之后,就带着病妻浪迹天下,游山玩水。这月,富春江上荡舟;下月,长白山头浴风,日子过得真如神仙夫妻般,其间,他们还有了一个儿子。我知道,他这是想让病妻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多地享受人生快乐;但我也愈发感叹,这也不啻黄莲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了。而出人意外或令人欣喜的事情是,或许是他的乐天性格在家庭中的影响,女支书的生命极大地越过了那个死亡临界点。在他们的孩子八九岁时,女支书才辞世。他承受了这晚来的也是预料中的结果。记得当时,我去安慰他,他只淡淡说,新兰(女支书名)留下一个儿子。</p> <p class="ql-block">大约十数年前,是早春时节,清晨,曾同在一厂的朋友打来电话,说龚国良死了。问具体情形,大致是,儿子结婚后,另过,他一人寓居河西一间小屋。儿子只是隔三差五或不定期地回来看一眼。这天,儿子回来,敲门不应,好在有钥匙。打开房门,见父亲斜在沙发上,推摇不醒。于是打了120。急救车赶来,医生们诊视一番,说这人已走了两三天了。说完,还不忘瞪他儿子一眼。我急忙赶去,联系好的殡仪车还未到,掀开被角看,他仍是生前的那个样子:半眯着眼,嘴角挂着一丝善意的坏笑。环顾室内,见沙发上有未盖上盖的一塑料壶酒。推想是酒后进入黑甜之乡,长睡不醒,而将他的人生终点定格在六十刚刚出头。他一生行事就是如此,连归去这样的大事,也很率性。“君子疾没事而名不称也”,他似乎无意君子之列,并不在乎这个,自顾而去,不遗一言。</p> <p class="ql-block">(补记:文章写完,又想起一事,不记得是哪年了,我偶去他独居之处,说话间,他递给我一大纸包,打开看,是他的档案。我问,怎么回事?他说,花两千元从老厂里买回。我说,买这干甚?他说,想看看自己的纸上人生。我笑他,是郑人买履。忘了真实的自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