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金黄色的柴禾

三官岭侬

<p class="ql-block">我出生在华墅乡三官岭村(那时叫公社、大队,为方便记录按现在叫法),9岁时三官岭修水库,全家迁移到本乡的金坂村,在金坂村生活了9年,又于1980年外出求学工作,砍柴的体验基本上在金坂村,三官岭村在迁移后也回去砍过不多的几次。三官岭一句话就是“环村皆山也”,只有一条山垅通向西南方向的后王坂村,村西有华墅乡甚至是航埠区内最高的乌石山,山势峻拔陡峭。金坂村则是华墅乡山林面积最大的,山体是乌石山余脉,经大门撑、茅坪山蜿蜒而来,茅坪山分散开来的陈家坜、西果坜、陆公坞几条山垅构成金坂村的山地主体。金坂的山高度在200、300M以下,山体平缓而底矮。这两个村的山上有松树、杉树、油茶、毛竹等高高的乔木,更长满茅草、浪衣泡、灯盏红花、苦楮等杂草灌木。如此好的山林条件,为我们的灶堂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柴禾,从来不需要为“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中的头件事担心。</p> <p class="ql-block">山上的柴草多,如何将山中的柴草变为灶堂里的烧火料,也是一件无限烦恼的事情。那些年还是集体化时代,不光田地是村里的,山坡林木也是村里的集体财产。因此,山上的树木柴草也是归村里统一管理、集体分配的,后来有个口号叫“封山育林”,其实集体化时山也是封禁的,不允许村民上山砍树割草的,我们那时将封山叫“禁山”。禁山期间不得将斧头、柴刀等带进山,不能伐树也不能砍柴,在西果坜、尖嘴锄等山坞里还专门设有“守禁人”的房子,供守禁人生活居住以看守那些深山冷岙中的山林树木,守禁人专门选那些公正严格,耐得住寂寞、守得牢清苦的人承担。封禁两三年后,山上的茅草灌木长成了,这时候就开放砍伐,称为“开禁山”。开放的方式如同古代田地的轮作法,今年开放西果坜、明年开放陈家坜,后年则开放尖嘴锄,…,如此周而复始轮作开放,可以有效保护山林过度采伐。禁山开放后不能谁力气大、谁上山早,就谁占山为王任意采伐的。大致分两种柴禾,两种分配办法:</p><p class="ql-block">第一种是松树柴的开禁法,松树柴分两种:松树枝和“大柴”(松树干)。松树的枝杈长得太密了会吸收树干的养分,导致树干长不好,需要将松树的枝杈修剪砍去一部份,砍下来的树枝在山上晒半个月左右,脱去水份变成金黄色就成为易燃火旺的好柴禾了,这种松树杈枝每年都有砍伐。而松树经数年长高成材后,也需要间伐下来,因为松树大都是“弯里七壳”(弯弯曲曲)的不合准绳,又油性太高容易招来白蚊,所以金坂侬并不喜欢用松树作家俱,除了少数人精选一些特别直的松树用作楼刹(木楼板下的小梁)或楼板外,大多数锯成二尺长的圆木段,再劈开成为“大柴”作烧火料了。由于“大柴”富含树脂,所以燃烧后火力旺盛、火势均匀、经久耐烧,是每年炊焙馃和煮棕子的首选柴禾,灶堂里没有几节“大柴”是做不成好焙馃和棕子的。</p> <p class="ql-block">正因为松树柴是最好的烧火料,它不象茅草那样不值钱,所以它们的分配方法比较精细:需要先毛估一下山上松树柴的总重量,按全村的人口计算出人均值,再算出每户的分配重量,汇总做成专用表单。等松树柴晒干了,村里就广播通知停止田里的活计,全村的劳动力都上山检树枝或背松树干,村干部们在山垅的出口处设立临时分配站,安装好木杆秤的秤架、桌子上摆好各户用柴量汇总表,还将各户用柴量分配单折好放进“蒲稍”里(带饭用的蒲草包,口很深可以装下全村的分配单),这种分配单一张代表一担,所以人口少的户可能是一张,人口多的户就有好几张。村民挑下一担松树柴,到分配站过秤,秤好重量,再去“蒲稍”里抽取一张分配单,按分配单上的名字挑到那户人家。收到柴的人家则在分配单上签字以示收取,而挑柴的人再将这张单交回分配站,分配站记入收柴户汇总表,然后将挑柴者名字、重量记入另一表单折算成他的劳动工分值。挑柴人再上山挑第二担,如此这般,大约两天时间,山上的柴检完了,农户家的分配额也完成了。有时候松树柴的估算量不准,柴多了?那好办,每人多加50斤,50斤还富余那就100斤。柴少了?也好办,今年的缺额记帐上,明年把缺额给你补上。别以为今年的柴禾不于明年的柴禾,时间不一样价钱也不一样,有人会不依不饶,那是你想多了,松树柴不是免费的午餐,那是有价的,每斤柴折多少钱是定好了的,按当年的工分值将每斤柴折算为工分,从每户的年终分红上扣回,所以在大度的金坂侬看来,少分一担松树柴并无多大事情。</p> <p class="ql-block">松树柴到家后,还需要在门口的空地上再堆放几天。这时你会发现最“肉麻相”(指恶心到极点的意思)的时光到了,柴担放下不用多长时间,地上就会有一寸长,浑身毛绒绒、紫黄白三色相间的软体动物蠕动着,是的,你没看错,那就是让我们毛孔竖笔直的“松毛虫”,那是松树上特有的毛辣虫,虽然它不像樟树或者皂杍树上的青色毛辣虫那样火爆,但它的样子更为丑恶,绒毛飞的更远,落在身上不会火辣辣的疼却十分地痒痒。由于家里的大人都上山挑柴了,消灭这些松毛虫的任务就落在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身上。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穿上解放鞋,“拍”一脚踩上去,“吱”一下刮过来,松毛虫“啪”一声暴葬,绒毛随风而起,粘你身上沒商量,所以这不是好办法。于是升级版来了:拿来火熜或灰缸,煨红金坂侬最不缺的木炭,用筷子夹起松毛虫丢进红红的火炭中,“滋”的一下子,松毛虫化为灰烬矣,只要你的动作够快,那东西的毛就飞不起来。说实话升级版也不完善,用不了多久,火熜或灰缸就会臭气腾腾,而且那个毛终归还是有附身的。弄到最后浑身既臭又痒,所以我们宁愿学大人上山挑柴去,但松树柴每担有最低重量要求,所以一般小孩子不能参与。</p> <p class="ql-block">第二种,是茅草山的开禁方法,茅草山上的茅草柴不如松树柴金贵,分配就粗糙多了,村里将开禁的山坡分配给本村8个村民组,各组间的界线基本上以雨水沟或是山脊线为准,每隔十几步用稻草在茅草上打个结,几个结的连线就是各组间的分界线。村民组再将本组的山坡按各户人口多少再往下分配。由于村民组的户数比较多,每户人口不一,组长嫌麻烦往往大致分成相等的几块,两三户搭配成一个小组抓阄分配。抓阄方法也简单:将一根小木棍截成长短不一的几截,各小组领头人从村民组长握着的手里抽取一截,比较各截的长短,抽到最长的先选一块,其余的也按顺序选取。各小组农户再分割成每户一块,再次抓阄选择自家的那块小山坡。各户在抓阄时有些户主会因为某种原因不在现场,往往由妇女或半大小伙参加,于是有些欺生者将抓阄的木棍当面做成一长一短,借口打喷嚏一转身将长枝折成短枝,只要你一抽,他马上将木棍往草丛一抛,大喊:“你短格!你短格!”,许多人只好自认倒霉,由他先选较好的那片山坡。当然,把戏玩多了也有塌台的时候,有些人就因此为村民所不齿。</p> <p class="ql-block">各户领到自家的山坡后,那片山坡上的所有柴禾就属于那户所有了,秋冬季的任何时间就可以“经冬自在砍”了。柴禾指茅草、浪衣泡、苦楮等低矮的草根槙物和灌木丛,杉树、油茶、毛竹等乔木属于经济林,那是绝不允许砍伐的。松树介于两者之间大至认为树干本身不能砍,松树枝则可以砍来作捆柴料。那时大人们要挣工分养家,所以砍柴的重任自然由妇女或放学后的小鬼倪承担了。也有家庭嫌山陡路滑、草稀柴少不如挣工分划算,送给莲塘、刘坂等缺柴禾亲友的,也有人以三五块钱将柴禾砍伐权转让给别人的(土话叫判山)。</p><p class="ql-block">好了,茅草山分好了,我们小鬼倪该上山了。上山的准备工作是备好三件套:柴刀、柴钎、柴索。柴刀分两种:青柴刀和镰刀,青柴刀用来砍硬杂木,所以刀背很厚、刀身很长,刀头部份很短,使用时借重刀身的重量斜着砍向杂木,对付又脆又硬的杂木极为好使。镰刀则刀背稍轻、刀头与刀身部分差不多长,用刀头部分的刃口割茅草等草根植物,用刀身部分的刃砍细小的灌木丛。金坂山低、坡缓硬杂木少,所以多使用镰刀,三官岭山峻、坡陡砍伐次数少,长成的大多是硬杂木,多使用青柴刀。柴钎用笔直的杉木浸水剥皮后晒干,两头削尖尖的,大人用的比大人高一头,小孩子用的比小孩子的高一头,粗细也分别与大人或小孩子的手臂一样。柴索用一尺多长“Y”型、姆指粗的茶树杈,将茶树杈开口端烤弯形成㮋圆形,扎上姆指粗、长三四米的麻绳做成,两根柴索为一对系在柴钎上。</p> <p class="ql-block">第一次上山一般由家长带领,除了作砍柴示范,还要交代自家柴山的位置,将划分自家山地范围的稻草结,相邻山坡家长的名字一个个交代明白。茅草山上的柴,细分也有两大类:</p><p class="ql-block">首先是茅草柴:白茅草、茅杆篷、铜杆茅草,白茅草喜欢长在水边沙性土中,个子不高一尺来长,春天抽芽时有针状嫩嫩的、如棉花糖的花穗,带有清甜味,是小孩子喜欢的野味,白茅草的根秋天挖来做中药,清凉甘甜。作为烧火料,白茅草是不经烧的。茅杆篷如同芦苇,杆长得很高,晒干后可以用来扎扫帚,茅杆叶子带有倒刃,砍时先用左手顺着叶子握紧,右手镰刀砍向茅根,一旦握的方向不对、握的不紧,叶子上的倒刃会给你开口放血。铜杆茅草的杆长成一节一节的,坚硬粗壮带着紫铜色,花穗则如燕麦沉淀淀的,是茅草柴中的上品、最耐烧。茅草柴里还有一个成员:浪衣泡,正式名字叫狼箕草,生命力最顽强,可以与任何植物争地盘,长满整个山林。它腰杆细细、叶子薄薄,常年翠绿,非常好割,两下就有一大捧,一会儿就有一捆,晒干之后簿而脆,进入炉灶只听“哄”一声,柴烧没了,你送柴的手可能还没缩回来。所以狼衣泡最不受大人们待见,小鬼倪担回来往往被唠叨唠叨。也因此浪衣泡虽然有独立的名字“浪衣泡柴”,但我们并不给它独立的门户而归属于茅草柴的门下。</p> <p class="ql-block">另一类叫硬杆柴,是指各类灌木杂树,金坂侬如是说:除杉树、油茶等经济林木外,其他的都是杂木,只要比胳膊细都可以砍来作为烧火料。由于这些柴禾腰杆子硬,镰刀是割不动的,砍也容易卷刄,所以就要动用刀背厚而重的青柴刀了,青柴刀自上往下斜砍,刀刃借助巨大的冲击能量将硬柴杆一截两断。不过有时碰到特别硬的檀木等,一下砍不断,刀会反弹回来再往下掉的时候可能会落在你按柴的手上,力量虽不大但流血的事情总是难免的。硬杆柴腰杆子硬,叶子大多厚重绵实,晒干后火力旺而且耐烧,是除了“大柴”以外最好的烧材,比松树枝还经烧。</p><p class="ql-block"> 柴禾已经认识了,砍柴开始:先右脚向前一步虚踩高处,左脚稳站马步踏在低处,左手抓住茅草三分之二高位置,右手握镰刀开割,割满一把后,放置身后排列成行,等割满一担后开始捆扎。捆扎时先把柴索放在稍平、背靠松树的地方,上边砍下数根松树枝作捆柴底座,松树枝必须以柴索为中心线对称放好,将一把把的茅草按一正一反的“两头撞”法叠在松树枝上,每一把都用脚踩的严严实实,最后又用一把松树枝,踩实后用柴索扎紧打好活扣,一捆柴就算捆好了。另一捆如法炮制,两捆柴扎好后,将柴钎一头插入第一捆柴,用柴纤从地上背上肩,再用柴钎另一头插好地上的第二捆柴,喝声“起”,地上的那捆柴应声而起,两捆柴成为一担压在你的肩膀,你就可以下山把家转了。</p> <p class="ql-block">下山也并不容易,山上也没有的路,更不能指望别人给你走出路来。所以你上山时就要选好下山的路:坡度缓、无流砂浮石、无荆棘,线路应该是“之”形,逐渐降低高度,尽快接近山脊或山凹中心,这些地方一般走的人多,会有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通向山脚的光明大道,千万不能图爽快“笔直冲”,那样会翻跟头的。然后斜挑着柴担,从柴捆间用余光观察上下、前后,避开流砂浮石、树杈岩石,同时还要保持柴钎的平衡,防止捆柴倾斜、翻身、甚至滑脱滚下山去。等你千辛万苦挑到山下光明大道的时候,绝对有上气与下气连接不畅,腰酸腿软脚抽筋的感觉。息口气吧?可柴钎位于柴担的中间部位,离地不到二尺高,如果歇在平地的话,必须趴下才行,用力不说还很可能挺不起腰来。所以必须找个倾斜的地方,将柴担歇在适合起身的高度,缓过力气后方便起身,最好的地方是干燥的雨水沟:宽度与柴钎长度相似,高度与身高仿佛,这样就能轻松地再起身了,好在金坂的山路旁边到处是雨水沟,只要你留心,找到它并不难。</p> <p class="ql-block">柴禾担回家后,还需要摊开凉晒,等秋日的暖阳将茅草或硬杆柴晒干成为金黄色,大人们就会用“藁摇”(长稻草打结后的捆柴索)重新捆扎柴禾,大人们的手艺自然是好的,一捆捆扎的那叫紧致密实、整齐方正,横平坚直。捆扎好的柴禾分分类:茅草柴先送入灶间,再堆满屋檐下,方便烧火取用。松枝柴和硬杆柴需要挑到航埠衔换钞票,就在房前或院落的空地上,整齐地码成一堆堆底部长方体、顶部山坡状的金黄色柴垛,再用金丝般的稻草束盖好以防雨雪的侵蚀。那些年的秋天,只要你有空来金坂村,保证让你看到那些已经成型的,正在成型的金黄色柴禾堆。</p><p class="ql-block">是的,我爱金坂,我爱那些年那些金黄色的柴禾堆。那里有我少年时代的金色年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