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张永芳

图个吉祥

<p class="ql-block">  近来闲暇时间多了,重新整理书橱里的各类书籍。对于朋友和同事赠与的书籍,我格外珍视,单独放在一起,以便随时带着念想去翻阅。其中张永芳赠与的最多,有十几本。他编辑的《战地诗选》,可追溯到1975年,他撰写的《师友集》,收录了赠与我的诗作。掩卷沉思,我又想起了他,想起他那朗朗的音容笑貌,出众的学识,曲折的人生经历,以及多年来彼此相处的一些往事,此时我的内心却不由得隐隐作痛。</p> <p class="ql-block">1970年, 刚参加工作时的张永芳</p> <p class="ql-block">  1971年,我还是一个中学生,在盖县团山公社中学读书。夏季的一天,我到学校给自行车轮胎打气。学校办公室门口有个公用的气管子,用一根细铁链子拴着。不巧,气管子坏了。我正蹲在地上为难之际,张永芳走过来,问我做什么?“给自行车打气,气管子不好使了,”我站起来回答。“东西一姓‘公’就好坏。”他随口就来了这么一句话。我当时怔住了,呆呆地瞅着他。他看我一脸疑惑,接着说:“你看,抽烟人都用火柴吧,如果一个人用,会精心保管,轻易不坏。烟点着后,就将火柴盒放进衣兜里保存。如果大家都来用这盒火柴,谁也不注意保管,一盒火柴一会儿就破损了。公家气管子也是这个理,好使时谁都用,坏了谁也不张罗修理,所以东西一姓‘公’就好坏。”说完,转身走了。</p> <p class="ql-block">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还有点想不通,他怎么能说公家的东西好坏呢?在那个年代,即使有这个想法也不至于说出来呀!但他说得简洁明了,又举例子又分析,听起来也有一定道理。他这种与众不同的独立观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历历在目。</p><p class="ql-block"> 当时,张永芳是团山中学的语文老师,在学生中很有名气。他是北京人,1965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文革”中被定为“5、16”反革命分子,据说是因为对“文革”领导小组的一些做法持不同观点。1970年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团山中学杏树沟分校,时年24岁。</p><p class="ql-block"> 张永芳才华横溢,写得一手好文章,议论文、散文、小说样样都行,诗歌创作更是信手拈来。有一段时间,县革委会在我们公社修拦海大坝,抽调他在指挥部政治处搞宣传工作,就是相中了他在文学方面的才华。据说,他讲课引人入胜 ,受到学生们的热捧。在分校,他创办了《红卫兵文艺》、《红卫兵诗选》两个刊物,鼓励学生们投稿,每篇稿件他都亲自修改。他领学生劳动休息时,自己盘腿坐在地上,让学生结合劳动场景作诗,当场点评。做不出诗的,唱歌。</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在中学的主校上学,他在分校教书,只是耳闻他出众的的学识,没有机会接近。有时他来主校开会或代课,只是见面打个招呼,那次关于气管子的对话,是我与他的第一次接触。</p> <p class="ql-block">1972年,团山中学首届毕业生合影留念,第二排左二张永芳</p> <p class="ql-block">  张永芳在分校教书不久,经人介绍,与当地的一位农村姑娘结婚了,这在学校师生中成了热门话题。分配到团山中学的年轻大学生有5、6位,有复旦大学、吉林大学、东北师大等学校毕业的,都在期待回城的机会。他怎么会在农村找对象呢?这不把自己拴在了农村吗?大家都不理解。</p><p class="ql-block"> 后来在一起共事时,我曾问过这个问题,他毫不掩饰地吐露了当时的心情:“那时候,我内心的痛楚和失落,是旁人无法揣摩的。顶着“5、16”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档案里装着这方面的黑材料,工作也不给好好安排。刚到分校时,当饲养员,喂猪,进行劳动改造,让我抬不起头来。后来,学校缺语文教师了,才让我上课。那时,我对前途已经不抱任何幻想了,只想在农村扎根生活了。”听了这番解释,我似乎理解了他近乎无奈的人生选择。</p><p class="ql-block"> 我接着问:“你们夫妻之间这么大的文化差异,能合得来么?”他微笑地说:“我爱人长得不错,善良又勤快。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只是生产队的保管员,但会说话,能办事,明事理,走到一起也是缘分。所有的家务事、地里的庄稼活,她都包下了,从不让我伸手。家里家外的事情不用我操心,就是酱油瓶倒在地上也不用我来扶。我曾写诗夸她,“懒笨如吾坐享福,勤劳似汝尽操心”。在家里,我特别省心、顺心,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只管教书,看书,写文章。”</p> <p class="ql-block">  “不过日子长了,也总会有些磕磕碰碰,毕竟有些理念不一样。”他讲起了一件趣事:有一次发了工资,他爱人让他到县城给家里买些生活用品。路过新华书店时,他发现一套文学丛书,就将买生活用品的钱用来买书了。回家后,他爱人生气了,觉得他不会过日子,买这些书干什么?不顶吃,不顶穿,就将这些新书一页一页地撕掉。张永芳顿时也来了脾气,把家里的床单和布料拽过来,一条一条地撕掉。他们夫妻俩就这样坐在炕上对着撕,你撕我的书,我就撕你的床单和布料,撕得满屋子狼藉。</p><p class="ql-block"> 张永芳说:“那套文学丛书刚刚出版,是我梦寐以求的文学作品,非常喜欢。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掏钱就买了,还高高兴兴地回家。没想到不仅挨顿说,书也被撕了,我也就来火了。回头看,这种做法也是不对的。那时生活困难,全靠我的工资来维持家里的日常开销,我爱人注重过日子,比我更实际,这无可挑剔。不过,自从那次抗争后,她也妥协了,似乎理解了我对书籍的痴情,以后再也不撕我买的书了。”</p> <p class="ql-block">张永芳夫妇在黄遵宪故居前</p> <p class="ql-block">  1975年,盖县城里有一位中学生,路遇失火现场,奋不顾身地冲入火场救人,被火烧伤,医治无效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县革委会为表彰这位中学生的英雄事迹,安排了几个笔杆子来写报道,结果所写的材料均通不过,时间拖了两个多月。此时,有人推荐了张永芳。他接受任务后,只用3天时间就将材料完成,县革委会审议时一次通过。</p><p class="ql-block"> 我向他请教,这个中学生的英雄事迹材料,是怎么写出来的?他说:“我用两天的时间看材料,到现场考察,与学生家长、老师、同学,以及救火时的目击者座谈,再用一天的时间把材料写完。我也没想到,县革委会开会,一次就通过了。”</p> <p class="ql-block">  他还告诉我,他从小就对文学感兴趣,喜欢写作。读初中时写的作文,时常被高中语文老师拿去当范文,读给高中学生们听。</p><p class="ql-block"> 县教育局领导知道张永芳的文学才华后,于1976年顶着政治压力将他调入教育局教研室工作。之前,我先于他调入教育局教研室,我们俩又成为同事关系。</p><p class="ql-block"> 在教育局时期,张永芳心情愉快,工作劲头十足,与同事们相处融洽。他感到教育局没有歧视他,而是重用他,给了他用武之地。他写材料是“快手”,无论是领导布置的任务,还是同事们求他帮助修改材料,从来不打怵,材料很快就出手。</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开会,局领导传达上级会议精神,大家都在作记录,唯独他拿张报纸专注地看,似乎对会议精神的传达心不在焉。局领导不高兴了,直接点名:“张永芳,刚才传达的会议精神什么内容?”会议室顿时寂静,大家都将目光投向张永芳,我更是为他捏了一把汗。出乎意料,他放下报纸,将上级会议精神5个方面的内容,扼要地说了一遍。局领导看他回答基本正确,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强调以后开会时,不要再看报纸了。会后大家议论,张永芳这脑瓜子咋长的?记忆力也太好了,一心二用还这么清晰。</p> <p class="ql-block">1976年,张永芳在县教育局时与作者,左一张永芳</p> <p class="ql-block">  张永芳刚到教育局时,与我同住一个宿舍。在我的印象中,他除了看书就是写作,没有其他嗜好,连扑克牌也不玩。他读书成瘾,手不释卷,每有新书在手,便欣然忘食,挑灯夜读。穿着不讲究,很随意,只是冬天脖子上经常系一条毛围巾,稍显时尚。吃饭不挑剔,高粱米干饭,一碗酸菜汤,半块豆腐卤,吃得倍儿香。平时,愿意与同事们聊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古今中外、天南地北、话题十分广泛。至于人际关系,他从来不考虑那么多,与人为善,敞开心扉交流与沟通。到了就寝时,只要倒在床上,几分钟就酣然入睡。</p><p class="ql-block"> 平时,他注意收集发生在同事身边的逸事趣闻,编成类似章回小说似的一段段故事。如“半推半就,矮个马笑承主任;诚惶诚恐,胖子刘拒呼局长”。“忙里偷闲,孟局长日视自留地;弄巧成拙,姜主任夜晒红棉被”等。在开会或集体学习前的等待时间里,以及茶余饭后,他就绘声绘色地讲上几段,就像现在小品似的,给大家带来轻松愉快的笑声。</p> <p class="ql-block">1976年,县教育局部分同志参加会议时留念,第二排左一张永芳</p> <p class="ql-block">1977年,县教育局职工欢送工宣队,第三排左三张永芳</p> <p class="ql-block">  1978年,张永芳报考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并被录取,师从季镇淮教授。他属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恢复高考后招收的第一批研究生。经历了两轮考试,第一轮初试,全国有几百人报考,合格30多人;第二轮复试,只录取了6人,竞争十分激烈。</p> <p class="ql-block">  张永芳入学后不久,他的冤案也得到了平反。他既登上了北大的文学殿堂,又摘掉了“5、16”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两件大喜事接踵而来,这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啊!他高兴得不得了,“漫卷诗书喜欲狂”,接二连三地给我来信报告喜讯。信中说:“我能有幸获得重新学习的机会,感谢党中央。在新的长征路上,我当更加努力前行。‘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以勤补钝,争取多学一点东西。”信中附诗一首,“曾于梦里游书肆,且喜今朝返校门。勉顾前期知任重,追怀往事聚酸辛。早从十月开新宇,待向‘四凶’讨青春。莫谓春兰时已晚,秋菊犹可斗芳芬。”</p><p class="ql-block"> 研究生毕业后,他来到省广播电视大学任教。我们聊到他的父母和兄弟姊妹都在北京,为什么不留在北京呢?他说:“我有家庭负担,爱人和3个孩子都在县城,孩子们又小。北大毕业时,我被分配到北京国际关系学院,但爱人和孩子们调不进北京,户口落不下,只得回辽宁。我的想法很简单,只想到高校教书,哪所高校能把我爱人和孩子们的户口落入沈阳,给我分房子,我就到哪所学校教书。辽宁大学我也联系了,开始也愿意要我,听到我提出的条件时,为难了。省广播电视大学听说后,主动地找到我,不但把我爱人和孩子们的户口落入沈阳,还给我分了一套2居室的房子,把我爱人安排到学校的印刷厂工作。我感激省广播电视大学,帮我解决了家庭的实际困难,就来教书了。”</p><p class="ql-block"> 听了他这番话,我无语了,还能说什么呢?“良禽择木而栖”,人尽其才,才尽其用,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八十年代初,北大的研究生凤毛麟角,稀缺资源。他如在北京或学术氛围更浓的高校平台发展,学术成就会更大,却为户口和房子折腰。想到此,一丝说不出来的酸楚从心头掠过。</p> <p class="ql-block">后排左二张永芳</p> <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参加张永芳小儿子的婚礼。家长讲话时,平时滔滔不绝的他却哽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讲台的中间呆呆的站着,参加婚礼的来宾们愣住了。一会儿,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 ,念了一首祝福的诗,随后泪流满面,哭了起来。此时,我坐在来宾席上一直注视着他,为他着急,也似乎读懂了他,这是喜极而泣啊!</p><p class="ql-block"> 张永芳的大半生,经历了两大压力,前期政治压力,后期生活压力。他们夫妇俩省吃俭用,将3个儿子扶养长大,供他们读书,组建各自家庭,实属不易。现在小儿子结婚了,大事完毕,心头的生活压力彻底解除。他激动地说不出话,高兴地热泪盈眶,一切都在情理之中。</p><p class="ql-block"> 张永芳落户沈阳后不久,我也调到省城工作,我们两家经常来往。我依然敬重他为老师,有什么问题就向他讨教,他总是侃侃而谈,让你有所裨益。我这才发现,他的知识面更宽了,不仅文学功底厚重,在政治学、哲学、法学、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宗教等方面都颇有见解,是个做学问的杂家。他认为,人生在世,不可能什么事情都去做,但这些事情的内在道理要弄个明白,否则就白活了。他指点我:“写文章一定要有亮点,无论文字多少,一定要有那么几句话或一段话十分精彩,读起来让人眼前一亮,犹如“万丛绿中一点红”,这样的文章才会招人喜欢。”</p><p class="ql-block"> 90年代初,我负责编辑了一本《辽宁留学人员画册》,宣传留学人员爱国奉献的先进事迹。考虑到画册准备拿到国外进行宣传,鼓励留学人员回国工作,我请他在文字方面把关,并撰写部分文稿。他爽快地答应了,两天就完成任务,不要任何报酬。</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张永芳辗转来到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硕士生导师、二级教授、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还担任了中国近代文学学会副会长。在教师新村,分到了一套宽敞的住宅,他感到了人生的满足。在此期间,他安心教书育人做学问,文思汹涌,笔不停挥,著述若干。每有新作出版,便送我先睹为快。他经常在校刊和《辽宁日报》、《沈阳日报》及一些杂志上刊登文章,发表论文数百篇,诗歌创作近千首,为新时代的文学天地增光添彩。</p> <p class="ql-block">张永芳与沈师大文学院研究生交流</p> <p class="ql-block">  遗憾的是,张永芳退休不久,还没等到好好享受晚年,便因病于2011年去世了。听到噩耗,我一下子懵住了,愣了半天,眼前泪水如雾,一片模糊。我为失去一位已经超越师生、同事关系的亲近挚友而痛惜不已。</p><p class="ql-block"> 人生在世,认识的人不少,相知相近的人不多,许多人渐渐地淡出了视野,我却时常想起张永芳。想起他总是笑呵呵的敦厚模样,敬慕他扑面而来的书卷气,佩服他一门心思做学问的专注精神,喜欢他率真随和的处人处事风格,赞叹他“糟糠之妻不下堂”的本分品质。我时常从书橱中拿出他的作品读一读,朗诵几句他写的诗歌,追忆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写此文,既是回忆与怀念,也难免心情有些黯然。</p><p class="ql-block"> 当年在团山中学分校与张永芳同为语文教师的金锡春,年逾八十,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填了一首词纪念他,并寄给我一份。这首词是对张永芳65年人生的简要写照与追思,那就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吧!</p><p class="ql-block"> 《悼永芳·水调歌头》“梦系魂牵绕,君离去太早。回忆浩劫岁月,高才逐西套。南开来函断言:不许授业传道,须劳动改造。耻与辱何妨?汝付之一笑。</p><p class="ql-block"> ‘四害’灭,乌云散,红日照。大鹏展翅,海阔天空任逍遥。北大读研三年,电大沈师从教,育秾李艳桃。写华章名著,流芳千古俏。”</p><p class="ql-block">注:西套,团山中学分校所在地位于鹤羊寺山岭以西,这个区域临海,山岭环绕,俗称西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2.5.1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