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十)春意款款

何先学

<p class="ql-block">图片拍摄地:我的故乡高圳垄</p><p class="ql-block"> 郴州板梁古村</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再出西域,父亲的心情比第一次要复杂。第一次去新疆,父亲单纯为了逃避;第二次去新疆,父亲是征战,是破釜沉舟。相比心情而言,父亲这次来新疆的路程比第一次顺利多了,从家出门,历时十三天到了乌鲁木齐。父亲一出站,就被乌鲁木齐凛冽的寒气呛出来一个大大的喷嚏。父亲点燃烟斗,踩着嘎吱嘎吱的积雪走进火车站边上的邮局给我爷爷发出电报,便斗志昂扬地继续向西进发。父亲从他朋友的通信得知,原单位石棉矿已经解散,小部分人分流去了塔城,大部分人分流到了塔城地区煤矿—铁米塔木煤矿。以父亲的身份,他的朋友建议他先去煤矿看看。如此,父亲此行的目地便是铁米塔木。当年,他从马热勒苏步行前往萨尔托海石棉矿时,曾经过夹在乌尔嘎萨尔山和加依尔山之间的铁米塔木。这是一个分别处于托里老风口下方和玛依塔斯风口东南的小谷地,这里除了产煤,还有年头到年尾刮不完的风。</p><p class="ql-block">&nbsp; &nbsp;父亲的电报经历八天后,我爷爷才收到。公社邮电所接到电报后,通过七弯八拐的途径通知到我爷爷,需我爷爷本人到邮电所取电报。</p> <p class="ql-block">  爷爷接到去公社取电报的通知时,他正在出石灰窑。从石灰窑收工回到家,爷爷将一身清洗干净后,对我奶奶说:煮个咸鸡蛋吧,再给我烫壶酒。奶奶见我爷爷今晚如此奢侈,两眼放出闪亮的疑虑,但还是温顺地上楼从坛里掏出两个用黄泥和着谷糠和粗盐裹着的咸鸡蛋洗净煮了,又烫了一锡壶烧酒。晚饭时,爷爷啜一口热酒后,闭眼抿嘴,徐徐一口气将酒的醇香一丝不漏地纳入丹田。爷爷接着仰头将杯酒倾尽口中,先让被热气逼出的酒劲将满嘴满舌的神经全部激活,再一滴不余吞下,张嘴吸一口气,又闭嘴把一腔酒劲分两路,一路经由鼻腔呼出,一路冲入头颅。爷爷顿时鼻喉通畅,气血上升。油灯下,就见了爷爷光秃的前额有了湿润,菜青的脸色慢慢有了肉色渲染开。爷爷放下酒杯,一手拿起半个咸鸡蛋,一手拈筷用筷子头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点流油的蛋黄抿入嘴,又将唇闭上,缓慢运动颊和舌的暗力,将浸着黄油的沙软细腻的蛋黄化开,使蛋黄的咸、鲜、细、松、沙、油等质感,一样一样一层一层在唇齿间洇染弥散开去。</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当爷爷吃完蛋,又咯吱咯吱嚼食完蛋壳,油灯突然连续爆出几朵灯花。爷爷看着灯花,脸上僵硬的肌肉活泛了,他沉稳地向一家人宣布:老大来电报了,我明天去公社取。我结合老大的八字、他此行的方位和他出门的时辰算过了,老大这次去新疆很顺,他之后的一切也都不会差。</p> <p class="ql-block">  次日晨,爷爷吃罢奶奶做的早饭,换上一套浆洗过的衣裤,又取一把梳理过且在灶洞里暖过一夜的稻草整齐铺排进套鞋,穿了;又将一米多长的自织的苎麻布头帕,齐额层层裹好;再切好烟丝将牛角做的烟盒装满,系实在腰间;最后围上一条从腰长及脚踝处的墨兰色拦风裙,也是自织的苎麻粗布缝成的。结束齐整,爷爷夹一把散发着桐油味的暗红色纸伞,捻着他的长旱烟杆下山。爷爷一会云里一会雾里,行十来里黄泥沾鞋的山路,又渡泸溪河,便到了公社。</p><p class="ql-block">&nbsp; &nbsp;公社所在地叫渡头,曾有宋丞相朱胜非在此渡口吟诗:曾到泸溪渡,山青石壁麄。云藏天宝塔,水绕率岩湖。日暖鱼增价,风和酒易沽。鱼舡交过往,商旅及成都。我的生平好诗文,也曾做过先生的爷爷今天顾不上渡口怀古,他径直去邮政所签完相关文书,又取私章在文书上小心盖了,取过我父亲的电报就柜台前便看:安抵,勿念!</p><p class="ql-block">&nbsp; &nbsp;爷爷在喧闹的渡头街上低头缓行,擦肩而过的人群里,也有熟识我爷爷的,便悄悄靠近我爷爷,低声招呼:“何先生也来了”、“有空了,进屋吃茶,吃糟酒!”爷爷略略驻足回礼,却无多言,心里只是将电报上的“安抵,勿念”四个字反复吟咏,仿佛这是他大儿子在遥远的新疆在他耳边请安。如此,爷爷不觉出了渡头,耳边不再人声鼎沸,唯有江风寒凉,白浪拍岸。爷爷抬眼望了,自己竟行在去往女婿家的路上,前面是座年代远久的石拱桥,过了桥便得见村口历经劫难的进士牌坊了。恰时近中午,爷爷心想:也罢,就去看看女儿女婿和那几个小外孙再折返又何妨?</p> <p class="ql-block">  姑父是县域内的木工名匠,见一年难得一次登门的岳丈到来,自是欣喜;姑姑不用吩咐,忙备菜烫酒。爷爷一是见了姑爷一家安好,二是得了我父亲一路顺利,心宽了,酒桌上便话多起来,他念叨着女婿好,女儿好,外孙乖;肉香鱼甜,茶酽酒浓……如此便多饮几杯。姑父姑姑见状,十分挽留我爷爷住下,但爷爷想着自己出门时未曾告诉家人要客宿,怕家人替他担忧;又心情急迫想将电报告知家人,便不顾挽留,强行要回。无奈姑父手上工夫正急,队上安排在建礼堂明日上梁,脱不得身,便安排姑姑挑担谷子送我爷爷回家——姑父姑姑知道我村今年大灾,很多水田干旱无收,且送担谷子救急。</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姑姑用绣花背篼背了孩子,挑起谷子,扶着我脚步飘逸的爷爷往家艰难行走。</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爷爷脾性极坏,也是年代特殊,又受了许多磨难,平时方有了收敛。但一出村,踉跄着与我姑姑行走在山道上见再无他人,爷爷便露了真性,一路骂骂咧咧:晓得老子喜欢喝一口,也知道老子回家要过岭过江,还劝我喝那么多,你们俩夫妻好不知事……直骂得我姑姑七佛出世!爷爷骂我姑姑一阵,又受了山风醒酒,恢复了一些明白,便心疼地要我姑姑把谷子让给他挑。姑姑哪里敢把谷子给我爷爷挑?万一摔倒,人坏了,谷洒了,那就事大了!姑姑只得流着委屈又伤心的泪水,背着孩子,挑着谷子,扶着她老子,继续前行,终于天黑之际上到山村……</p> <p class="ql-block">  当我爷爷向全家解读电报“安抵,勿念”时,父亲正在矿部各有关部门紧张地奔走,不断地接受质询,不断地冷静陈述,不断地认真填表。每过一天,父亲便感觉离希望更近了一步,他乐观地预见,关乎自己的未来,将在年后得见分晓。父亲在被遣送回乡的一年多时间里,经通讯,与其他同类人联手上书京官的努力没有白费。当时自流进疆的人员中,如我父亲一类的不在少数;新疆急需大批人力建设,须有包容精神,团结所有人开发建设新疆;又巧遇塔城地区在矿业方面的调整:关停石棉开采,发展煤炭开采。而煤炭开采又需要大量人工,不但现有人工全部收纳,还要向内地招收大批合同工和临时工。因此,父亲恢复工作,并直转为商品粮户口等问题都将在短期内一并得到解决。</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爷爷在腊月收到我父亲一个月前在他的炉火熊熊、风吹雪粒唦唦打着玻璃的临时住所,按照传统的报喜不报忧的原则,将事情的进展化作喜讯写的成家书,顿觉满眼春光!爷爷知道,自己这样的家庭里,能出一个吃国家粮的正式工人,当真是冬天里的春天!</p> <p class="ql-block">&nbsp; 在这个腊月里,好事接踵而至。爷爷的一个远房表兄某日上得山来做客,酒热耳酣之际,那个表爷爷听闻我爷爷诉说一家的苦衷,自是深表同情。又听我爷爷说起因家庭成分致使我的已经年近三十的二叔一直不能成家,表爷爷豪气顿生,当即许诺要把他的大女儿嫁给我二叔,叫我爷爷将我二叔的八字写来给他,初步定下了我二叔上门提亲的日子。爷爷送走客人,即研墨把这些详尽地在给我父亲的回信中予以叙述,回信概述了我奶奶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泪水。当爷爷写到他一向不看好的我时,他惜墨如金,只“仲杨尚好”四字缀于信末作了全篇结语!</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仲杨尚好”的我,在腊月里也是快乐的。村子虽小,今年又歉收,但终归是要过年了。这时节的大人除了抓阄去油坊榨油之外,基本上就在自己家做事。男人们白天推砻磨谷,再簸去谷糠,将糙米倒入木臼里尽全身力气舂米,他们脱精了上身,依然还是一身汗。女人们敲碎榨油得来的茶麸煮水泡洗帐子和被子,或喂猪弄园。到了晚上,一村子油香,家家都要炸一些团馓、糕皮和套花之类的年货;也听得谁家传出号子,那是四五个精壮汉子持两米多长的木槌,围着祖传的石臼在捣黄糍粑。等到一夜过去,早起又听到猪挨刀时的嚎叫,我们一定会围着看的,因为杀年猪是农家一年里最隆重的演出。每年杀年猪,都会有喜剧产生,前年是一个未出五服的堂叔家杀猪,猪毛都刮半边了,猪又突然起死回生从热水里站起跑了!去年是一个远房的本村哥哥不等山下杀猪师傅来,兄弟几个自己把猪缚了,持刀向猪槽头捅去,却是偏了,刀把他自己的裤裆划开,露出裆里的一撮黑!今天,民兵队长他父亲家杀猪,准备做杀猪饭时,他家的狗跳上肉案把切好的肉块吞了!民兵队长他父亲忙抓狗装进谷筐里,将木板盖好,又用棕绳绑缚了,扔潭里将狗浸死,速速剖开狗腹,将狗囫囵吞下的肉块从狗肚里尽数掏出洗净,仍做成杀猪饭。</p> <p class="ql-block">  一村人正热闹着,忽听得有个陌生的外地声音从村口悠悠唱来:“打——锡酒壶——咯!”大家向村口看了,原是一个外地来的锡匠。待队长接过锡匠递来外出搞副业的证明看了,便引锡匠到祖祠前面的晒场摆开了场子。</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我爷爷今年难得有好兴致,也从阁楼上拿出几把用久了的锡壶,准备融成锡水重新打制。</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等锡匠放下挑担,支起自备的小炉灶,加碳生了火,朋古和贵佬几个抢上前帮锡匠拉风箱。锡匠和我爷爷谈好价格,接过我爷爷的旧锡壶踩扁,放一个大铁勺里,再将铁勺放到炉口上。很快,就见旧锡壶融化了,锡水表面结一层微皱的皮,色泽暗灰。锡匠打开对合着的两块铸锡铁板,铁板里层裱着屎黄色的纸;锡匠在底板边将一条麻绳圈成一个形状,绳的粗细决定着锡片的薄厚。锡匠将绳子圈好,把绳头留出在板外。随后,锡匠端起铁勺,将锡水从两张铸锡板错位绳口缝中慢慢灌入。没多久,锡匠打开铸锡板,取出锡片,使尺子量了,又在锡板上覆上扇形模板,用划针沿模板划线,再沿线裁剪后,将其弯曲对接,又在接缝处抹松香粉,用烧红的烙铁焊接了,再套入圆棍上使木锤敲打整圆,壶的大致模样便现形了。之后,锡匠用蓆萁草反复打磨,除去锡壶表面的焊迹和锤迹,又使棉布抛光,壶面就柔滑锃亮起来。锡匠端详着手中物件,在壶身找一个适当位置把酒壶主人的名字錾了,又錾两道弦纹等简单纹饰,方使唤一个孩子传话请主人前来验货付钱。</p><p class="ql-block">&nbsp; &nbsp;这边,锡匠的风箱继续扑沓扑沓煽起烈焰与火星;那边,又传来蹦爆米花的火炮似的震天炸响。小山村就这样在天天的热闹中过起年来。</p> <p class="ql-block">  正月里,大人们忙着走亲戚,山村人家的新女婿正月拜年,遵习俗要挑一担礼物。装礼物的器皿是谷箩,谷箩垫底是按岳父家亲戚户数包封的饼干或挂面,包封上贴菱形红纸,再用细麻绳十字绑扎结实;饼干或挂面上面,拿尺多长、胳膊粗的黄糍粑交叉斜立,中空用糕皮套花等充填;团馓状如斗笠,用黄栀子等植物颜色画了赤橙黄绿的图案,好看又喜庆,这便是要盖在最上面的,一般三四个不等。如此挑着,带新夫娘给女方家拜年,有里有面,且含义丰富,一是表示对夫娘家尊重,二是标识自家富足,三是张扬自家制作糍粑、团馓等的技艺和手段。但今年各村的高音喇叭里说了:破陋习,立新风。并且把这项工作交给学生们去做。如此,村子的每个路口都派有几个孩子站在插路边的红旗下,手拿红缨枪把守着,他们见有挑一担礼物进出村子拜年,便果断围拥上前,将他们的谷筐踢翻,再将团馓捣碎,将糍粑踩断。我因家庭出身不好,没资格加入红小兵,自然没资格参加这项活动,便在远处选一块石头爬上去,高高地坐了看村里伙伴们持红缨枪的威风凛凛的样子,在好生羡慕的同时,自然不免有些落寞。好在不久后开学了,活动也就自然终止了。</p> <p class="ql-block">&nbsp; 桃花开了,杜鹃花也开了,漫山都是春天的笑容。我们的上学路上,左手油茶林里长满了鲜嫩的蕨苗;右手竹木杂生的地里,被春雨滋润、被春雷唤醒的笋,裹着毛茸茸的外衣,顶梢张开两叶嫩黄,高一根低一根参差不齐地拱出泥土,甚至还有几根明目张胆地长在路当间;金樱子绽放了,洁白的瓣,金黄的蕊;覆盆子也熟了,她鲜艳欲滴地熟在溪畔,熟在山脚,熟在路沿。在这个季节里,我每天放学回家的路总是比别人的长,长到天黑了才能到家。因为我要取芒箕根做吸管吸吮花蜜,要去饕餮微酸香甜的覆盆子,要进入林地采摘蕨菜和竹笋。</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但是,今天我放学回家走得比任何人都快,我恨不得一步爬到山顶回到家。因为我拿着大队干部来学校交给我的信,而且还是一封我父亲寄来的挂号信!</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爷爷赶紧拆信在油灯下仔细看了又看,他笑了,打着舒畅的哈哈笑了。我这才发现,爷爷的极为稀有的笑容,原来也是温暖又慈祥的。</p><p class="ql-block">&nbsp; &nbsp;&nbsp;我父亲来信的内容照旧是在晚饭时,由爷爷宣布的:父亲即将转为国家正式工人吃国家粮了,来信装着户口迁移证明,需我爷爷尽快到公社办理完毕,再挂号寄回新疆落实。</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爷爷当即取来黄历翻看,算定了他去公社的日子。却也是巧了,爷爷选定的日子正好是我二叔要去提亲的日子。</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这日,爷爷和二叔吃过早饭,前后脚出门了。与此同时,三叔也带我去了屋后山上砍柴。三叔到了山腰,爬上一棵树往山下看去,嘴里喃喃自语道:好了好了!我不解三叔说的什么,也爬上树,顺三叔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两个人一前一后下山,一个挑着礼物,一个空着手。但很快,人影不见了,唯余山岭莽苍,溪水潺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