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老疙瘩,家里最小,唯一一个有正式工作的人。本应该生活顺风顺水,可是只要一闭上眼睛,记忆中的场景就风起浪涌,常常坐在窗前由着思如飞絮。</p><p class="ql-block"> 五岁,在大街玩耍,一辆奔过来旳马车把他卷到车下,险些要了他的命。</p><p class="ql-block"> 七岁,在土伐子块砌的公厕墙上玩儿,一没留神摔下去,被别人捡走魂魄,当天回家就病了,躺在炕上人事不醒。</p><p class="ql-block"> 十三岁一场痢疾,让他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头晕目眩,去诊所的二里路程走了两个多小时,他后来和别人说,我理解蜗牛。</p><p class="ql-block"> 而真正让他铭心刻骨的是盖第房子。老疙瘩学校毕业,娶妻生子,打算和父母分开住,但地无一垄,房无一间,父母老了,和兄长一家住,身不由己,也不敢说硬撑话。老疙瘩建房没有用地,和父母商量自己出钱买,母亲都不敢答应,让他和熊掌研究。没办法,他咬咬牙凑凑兜里的零钱,给村长买了两桶烧酒,趁着夜黑人寂送过去。村长的媳妇死得早,自已一直未娶,只有个相好的常常来家里留宿,所以晚上村长家熄灯早。 老疙瘩深一脚浅一脚摸进屋里,放下两桶酒,摸索着打开灯,看见村长相好的蒙头躲在被子里,觉得细说无益,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哥啊,帮帮兄弟忙吧……”转身就走。</p><p class="ql-block"> 村长人不坏,对老疙瘩娘非常尊重,这也是个在血里火里摔打过的人,流氓地痞村霸无赖没少接触。在村长的运筹下,盖房子的土地终于有了着落。可是钱又没了,孩子喝奶粉,平时单位当人情,每个月都是捉襟见肘,他想起妻子灰突突消瘦的脸,只能一个人硬着头皮往前走。老疙瘩又开始四处张罗,岳父杨木、车辆。三姨的五千块钱和她永远忘不了的质疑的眼神,好像一撒手老疙瘩就会在地球上消失。二叔去逝了只剩二婶,老疙瘩带着老娘也去造访,结果碰了一鼻灰。</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回来,天气特别热,老娘一边走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老疙瘩,一个尽儿叹气,“娘,老了,不中用了,帮不上啥忙,别急,慢慢来。一年盖不上就两年,三年也不长”。老疙瘩根本听不进去,只觉得耳朵嗡嗡响,白亮亮的日光刺得眼睛痛,心里像烧着一团火,裸露在衣服外边旳皮肤都火烤的一样,他仿佛闻到了头发的焦糊味儿。他真想找个水塘,跳进去,一气泡到晚上。</p><p class="ql-block"> 不久,老年从城里回来,说老姑让老疙瘩去一趟。老姑告诉老疙瘩,“你哥那儿有几块大板,松木,打窗户应该够用了,将来你哥用,再给他弄,”老疙瘩直想給老姑磕头。回来问兄长,兄长说木头是给他的,老疙瘩听得直糊涂,这到底什么猫腻?又坐车去老姑家一趟,捎回来老姑亲笔信。兄长无语了,脸拉的老长,像挂着一层冰,磨磨蹭蹭,一块一块往外拿,最终还少了一块,老疙瘩一提醒,兄长就又从仓房底下抽出来。看看眼前的兄长,老疙瘩突然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觉得眼前的熟人怎么变得一下子如此陌生,那眼神都是远远的飘过来的,他就想起电视剧里为了兄弟煞费苦心的大哥,现在他不敢想。我不祈求你给我什么,把老姑帮助给我就行,六块大板齐了,老疙瘩本意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不知说什么好,硬生生的咽了口唾沫。</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起来,老疙瘩都憋不住笑,人呢,太奇妙了。陌生人冷眼旁观,家里人居然也这样,甚至一点救急的东西也得打打注意,平时滔滔不绝明白话,说给谁听的呢。</p><p class="ql-block"> 房子终于开建了,承包给了兄长,工钱一分不少,泥沙、砖瓦、木料、钉子,事事操心,老疙瘩像个陀螺一天到晚不停地转。老爹,来过两趟,自己也住不着,不管。偏偏这时候母亲又骨折了,兄长又不肯一个人出钱,老疙瘩恨不得把一块线撕两半花。因为去看母亲次数少了,兄弟三天两头指责抱怨,手指头差一点儿就戳到老疙瘩鼻子尖。甚至有一天酒后光着膀子到老疙瘩家质问。老疙瘩大姐实在看不下去了,要帮老疙瘩出口气。</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厚重的乌云从天际压过来,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到了兄长家,本来是兴师问罪。结果坐在椅子上他就哽咽了,他第一次感到生活原来这么沉重,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大姐拉起他就走。这时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几声霹雳震得大地直颤,风很大,路边树枝拼着命摇晃,几乎连根拔起。雨很急,砸在老疙瘩脸上,又冷,又硬,又疼,雨水泪水混合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淌。大姐埋怨他的话被封撕扯着,缥缥缈缈,断断续续。他想起借钱时三姨不冷不热深不可测的眼神;想起父母得病时,兄长说到两家均摊时,眼睛里射出来的冷冰冰的目光;想起木工干活时急于需要人打下手,兄长吃了饭就走,小卖店一扎就是一天,吃饭都不回来,木匠看着他无奈地笑;想起母亲近乎哀求的眼神,自己无奈把建房的活儿包给兄长;想起去村长家帮忙时,没话找话说,为了掩饰心中的慌乱一棵又一棵狠劲儿地抽烟;想起了自己花了这分想那分的时候,除了管工匠们吃饭,还有管兄长一家人,嫂子脸上莫名其妙的笑。心中一阵一阵莫名的孤独,和谁说呢?连个倾听人都没有,讲给岳父家人,简直是笑话。</p><p class="ql-block"> 房子建好了,老疙瘩儿子又病了,胸膜炎,积水。住在医院里,孩子很懂事,看着粗大的针管,儿子忍着,没哭。不久家里来个亲戚说专科治,好得快,老疙瘩俩口子也心急,又转院,转院那天儿子好像明白什么似的死活不同意,抱上出租,直想往下跳。一想到这事老疙瘩心都碎了,他恨不得猛抽自己两个耳光。就因为转院,耽搁了治疗,让孩子多吃了很多苦头。半夜发烧,大汗淋滴,但还还说,“没事”。</p><p class="ql-block"> 如今儿子大学毕业了,好像一切苦日子都过去了,媳妇又病了,病得不轻。媳妇每一声呻吟都像击中他的神经。出院的三个月后,媳妇和他说,“人年轻日子不好过,日子好过了身体又不行了,这不知道是谁说的话,这是命吧”。傍晚的夕阳从窗口射进来,他看到媳妇的脸上漾出好看的红晕,刚刚烫过的鬈曲有致的发丝罩着瘦削的脸。他想起电影《活着》中的徐富贵,该经历的都经历了,阳光和煦,富贵戴着草帽,扶着牛犁,偶一回头,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p><p class="ql-block"> 弯弯曲曲的日子一点一点的逝去,老疙瘩老了,一个人倚着窗口,看着人流从公交上下来上去,又嘀的一声又扬长而去。小区的灯火陆陆续续亮了,路灯把街道涂抹成昏黄,情侣们手挽手愉快地静静地走着,年轻的妈妈领着孩子,一边说笑一遍带着孩子远去。今年没有春天,等老疙瘩发现花儿开过的时候,夏季已经到了。也许是坐在窗前看得久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p><p class="ql-block"> 日子,我们没有办法设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