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关于童年的记忆,应该是从那个春天开始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快插快播!快插快播!”布谷鸟紧一声慢一声地叫着。“晓得喽,晓得喽,就你管闲事!”我嘴里应着不知在何处叫着的布谷鸟,一边招呼着同伴。路边上、园岸上,野蔷薇开得一蓬又一蓬,娇娇嫩嫩的粉红色花朵随着悬空的枝条轻轻摆动,引得各色的蝴蝶翩翩地飞着、舞着,好不热闹。我和同伴在竹园边上扯了几根一两尺高、刚刚散开叶、由小竹笋长成的嫩竹条,拔去尖上的竹叶,把一朵朵蔷薇花插进去,就成了开花的竹子了。这种玩法不知是谁发明的,反正一拨又一拨的小孩子都是这么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兴高采烈地举着几根开花的竹条,蹦蹦跳跳往家走,有迎面走来的小孩子说:“萍子,你家来远档客哩!”我嘎然止步,不解地看着他。“是真咯,不白你!”我打起飞脚,路过公公上班的合作商店都顾不得把我的作品显摆一下,径直就到了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一个长着卷毛头发、穿得好有牌的婆娘几在跟婆婆打讲。“萍子,快来,咯是北京咯姑婆几!”我打量着那个姑婆几,年纪好像跟嗯妈差不多样,“我不喊姑婆几!”“该只妹几,冒一点名堂!为咋个不喊唦?”我平常都是一个讲礼的妹几,所以婆婆只是和颜气色地怪我。“她咯么后生(年轻),我顶多喊她姆姆(伯母)唦!”婆婆和姑婆几都笑了。“该只妹几真是好耍唦!”姑婆几摸着我的头笑着说。我已经注意到,在姑婆几旁边坐在鸭婆凳上的一个妹几正转着脑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满脸的不解。她比我高好几块豆腐,蛮有牌噢,头上还扎着水红绸子的蝴蝶结,这时正惊讶、眼浅地盯着我手上的那枝竹子蔷薇。婆婆说:“咯是的的确确咯姑婆几,和你公公共一个老公公唦。咯里还有一只细姑姑,以后你要带她耍唦。”我心里说,咯么后生的姑婆几我都不愿喊,还要喊一个咯么细的姑姑?于是,我作古认真地对婆婆说“婆婆,我可以喊姑婆几,咯么细咯姑姑我不喊,我顶多喊姐姐!”姑婆几笑着说:“姐姐是不能喊,乱了辈分,你就喊她小米唦。”“嗯,做得(可以)!做得!”我应得飞快,把竹枝蔷薇递到小米面前:“送把你了!”小米用眼瞄了一下她嗯妈,把花接过去,脸都笑成了蔷薇花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从此,我出来进去的就多了一个尾巴样。我从来没想过,大我两岁的小米为咋个不读书,而是跟着她的嗯妈从那个遥远的住着毛主席的北京,来到她父母的老家——相对于北京来说真正是穷乡僻壤的小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起初几天,我和小米互相听不懂对方的话,好在伢妹几之间容易沟通,我们发现了一个很好的交流方法,即用伢妹几那种比手画脚的动作语言,加上重复说几遍某些个重点词语,我们就能互相明白对方的意思。渐渐地,我们不用比手画脚动地说话也能互相交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小米很乐意跟着我成天介日疯跑,尝试那些城市孩子无法享受的孩童乐趣。唯独让她不满意的是,我们都叫他小米而不是小美,因为我们的家乡话中没有“MEI”这个发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岭上的野花开了,白的是金樱、栀子,红的是映山红,黄的是牛屎花。最奇怪的是牛屎花跟映山红长一个样,比映山红还好看,却取了一个那么难听的名字。因为它是毒花,伢妹几不摘,连牛看到都要转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斑鸠在刺蓬里“叽叽—咕咕”拖腔拖调地叫着,人一走近它就飞到远档叫。我带小米到岭上摘映山红吃,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哩。小米犹犹疑疑小心翼翼地放在牙齿尖上、舌子都不敢碰一下,尝到味后就大朵大朵往嘴巴里塞,吃得她满脸的惊喜。我告诉她,缠着树长,叶子像细长舌子一样的藤蔓叫冷饭米藤,在根下的土里头能挖到土茯苓。我把藤上那些攒成一束束的绿色小珠子摘下来示范着叫她吃,绿珠子里面是雪白软糯、像饭粒一样的果肉,清清甜甜的。最让小米惊奇的是那被绿叶和钩刺护卫着,红艳欲滴像一盏盏茸茸的小红灯笼一样的刺莓,我们叫插田泡,插秧时节成熟。我跟小米把采下的插田泡用心爱的花手绢兜着,嘴馋了也只是把小的看相不好的先吃掉,红的大的看相好的要留着回家去显摆,以满足小小的虚荣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每次从外面回到家里,小米包总像一只小鸦雀,跟她嗯妈唧唧喳喳讲个不停,好像还问她嗯妈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太阳一天天热辣起来了,井巷子里那几棵杨树的叶子也变得稠稠密密的,起风的时候,那些绿色的巴掌便欢呼着、喧笑着。门口梧桐树的叶子也长齐整、长抻抖了,枝叶间还冒出了一些黄茸茸的花枝子,等到秋天这些花枝子上便会挂满绿色的小调羹,每个调羹里还会装着几粒梧桐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柑子园里的柑子有豌豆大了,怕羞似的躲在叶子底下。只有金线虫在柑子树上飞一气又歇一气。我和小米捉了几只金线虫放进玻璃瓶里,拿回家用细线绑住金线虫的一条腿,捉住线的一头让它们打转转飞,玩厌了再把它们放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一下没留意,蝉就开始叫了。“蝉几叫,新米粜,哥哥讨婆娘我也要。”小米翻腔走调地学着我教她的童谣,逗得婆婆跟姑婆几大笑,“妹几客咋个讨婆娘噢!”我们便哄笑着往外跑,去玩那些我们百玩不厌、又乐此不疲的游戏。我教小米唱“婶婶嗯妈娘,我要冻米糖,一块两块我不要,我要一个大糖缸。”路过的听者会会心的接一句:“打发你出嫁噢!”就像唱《龙船调》艄公插的那句“还不是我来推你嘛”一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天我告诉小米,马路边祠堂屋里住着的王婆婆家屋檐下,有一个好大的燕子窠,王婆婆嫌燕子屎把她的厅屋阶基搞脏了,总是赶燕子鸟走,把窠打掉,第二年燕子又会在原地方做窠,燕子鸟还对王婆婆唱歌哩,用醴陵话唱,王婆婆一家人都是讲醴陵话。“王婆佬,王婆佬,我一不借你咯油,二不借你咯盐,只借你咯屋檐生几个仔。”我用醴陵话教小米学这支童谣,逗得小米叽叽咕咕地笑,怎么学也学不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傍晚,我带着小米去王婆婆家看燕子窠,别的伢妹几是不敢去王婆婆家的,怕讨骂。他们当王婆婆的面唱,王婆婆骂他们“斫脑壳咯”、“冒得教套咯”,王婆婆越骂他们就越唱,最后,王婆婆拿着赶鸡叉追得他们做燕子鸟飞。王婆婆对我很客气,她说婆婆教我教得好、懂礼,不像别人家伢妹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燕子窠就做在王婆婆家厅屋的屋檐下,几只小燕子脑壳挤着脑壳等在窠边上,呢呢喃喃地叫,我们等了一气,两只大燕子就一前一后回来了,口对口把虫蚁喂给小燕子吃,喂完又飞出去了。我和小米唱了几遍“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又看了一气就满足地回家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快过端午节了,街上开始有卖蓼叶和蕲艾的。这天小米穿了一件连衣裙,把我眼浅得不得了。第二天早晨,我趁小米还没起床,穿上她的连衣裙就往外跑,也顾不得裙子长了一大截,吃早饭了都不回家。小米在家里抹眼泪,我穿着裙子得意地在外面摆脸,直到姑婆几答应回北京时跟我买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我才肯脱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端午节后不久,就是公公的生日,往年都要摆酒的,亲戚朋友要来吃生日酒。今年的生日,公公要婆婆放出话去,今年不摆酒了,叫亲戚朋友们不要来吃生日酒。我也不晓得是为咋个原因,只是觉得大人们都心事重重的样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恩吗和爹爹还有姑姑都好久没写信回家了,姑婆几倒是收到了好几封北京来的信,有时还眼睛红红的。我从大人们的言谈中听到了一些话尾子,什么“搞运动”、“揪出来”、“造反派”、“走资派”等等,我听又听不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姑婆几跟小米要回北京了,我跟小米两个都舍不得分开,哭得跟个花脸猫样,眼泪鼻涕一大把。小米抽抽噎噎地叫我长大了记得到北京去找她,我一边点头一边哭着说“下年一定再来噢,下年一定再来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镇上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多了几个高音喇叭,整天唱着“造反有理”的歌。婆婆不让我一个人出门玩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