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卧车厢六

如愚

硬卧车厢

六

过了韶关，列车驶向了夜色，也靠近了广州。我躺在铺位上，伴随着车轮的节拍声，想起第一次来广州时的印象。一九九二年，广东以临香港之优势，改革开放遥遥领先于内地。做为省城，更是满眼的时尚，满眼的艳丽，满眼的冲动，满眼的新奇。二十五年过去了，你还好吗？

随着我的思绪，列车一头扎进了喧嚣的“灯火阑珊处”，经过一番大规模“吐故纳新”式的上下骚动，我对面中、下铺换成了母女二人。母亲看面貌，差不多有七十多岁，黑瘦的脸上布满沟壑；看身板却像五十出头，动作敏捷而硬朗。肩上担着一条磨得有些泛红且光滑的竹扁担，说实话，在车箱里挑扁担，我还真是头一次见到。短短的，一米多长，两头削尖，分别用绳索拴着两个大包裹。她满口“鸟语”，一句也听不懂。来到铺前，退下两端包裹，塞入铺下，然后把扁担往铺后一顺，动作娴熟而自然，显示出老跑车的从容不迫。

看见那根扁担，忽然让我想起早年间听过一首带有浓郁河南腔调的歌曲《小扁担三尺三》。我是东北人，小时候家贫，很长时间寄养在农村外祖母家，熟谙这种肩挑搬运工具。木制，扁圆柱体，长长的，差不多与大人眉齐。后来在小学课本上，看到《朱德的扁担》插图，为竹制，但也是长长的。“扁担长，板凳宽”便成了我的基本的思维定式。突然听到“三尺三”, 短得让我心中升起一团难以驱散的迷雾。

这首《小扁担三尺三》创作于1962年，为电影《李双双》插曲。当年作家李准为体验生活，住在河南林县山区龙头村一位妇女队长家里，扁担，那是一定见过的。那么，短小的“三尺三”，是一种带有昵化意味的表述，还是实际尺寸的真实写照呢？

困惑虽未得释，但这并不是一个极具意义的“重大”命题，随着后来学业和工作的繁忙，渐渐淡去了考证的兴趣。今天居然在这间硬卧车厢里出现，三尺三，恰如其分，一点也没有虚饰。从河南到岭南，似或更广阔的空间跨度；由今日上朔到无从认知的从前，极久远的时间跨度。一根轻灵便携的竹制扁担，才是更具普遍意义的常用家什吗？我呆呆地看着面貌与身材反差极大的那位母亲。

她见我一直注视着她，便主动和我搭话，一开口，吓了我一跳，也惹得我老伴在一旁窃笑。

“叔叔今年多大了？”

我先是一愣，随后也就了然。在小说《水浒传》中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称呼，如潘金莲唤武松，潘巧云呼石秀，等等。这是个相当原始的嫂子对小叔子的称谓。在她女儿蹩脚的普通话协助下，我简单地了解了情况。她一九五一年生人，比我长两岁，家住海南西部一个什么县，虽经几次重复和翻译，我还是没能听懂。生有一儿一女，丈夫早年离世，一根“三尺三”，让她担起了家庭的全部责任。

现如今，儿子为广州“白领”，女儿陪在身边，为此，她经常穿梭于琼州海峡两端。可能是现代羊城的前卫和繁华让她大开眼界，也可能是频繁的“人在旅途”让她学会了善于人交，大不像一般偏远落后乡村的拘谨女人，让人感到极其乐观开朗和落落大方。虽然满脸沧桑，刻画着过去的岁月，或似也曾有过艰辛，有过痛楚，有过飢馁，有过哀伤，但绝没留下丝毫的怨恨。只有浮在脸上的灿烂和装在心里的阳光，没有什么能够“侵蚀”她纯净的心灵和传统的习性。跟随一生的“三尺三”，便是她出行的利器，四轮拉杆箱虽然便捷，但失去了负重的双肩，让她感到不适和轻飘。一句“叔叔多大了”，便是她交流的开场白，让人感到亲切，也让人了解自己是一个有归属的“大嫂”，“先生、小姐”等类的称谓虽然时髦，但刻意的“彬彬有礼”让她感到做作和轻佻。称呼着旧时的称呼，肩挑着旧时的肩挑，快乐着旧时的快乐，幸福着旧时的幸福。善良、质朴，勤劳、克勉，知足、寡欲，是她永远追求和遵循的人生真谛。

生活在日新月异的大变革、大发展时代，金钱和权势确乎能让人享受到无以伦比的刺激和诱惑，机遇和挑战有时也会突如其来地摆在面前。于是，利益与责任的冲突也随之产生，甚至会冲击道德以及人性的底线。成功与失败看似天壤之别，而在脚下，却没有明显的分界线。鲜花和镣铐、地狱和天堂就在瞬息之间转换。太多的正面与反面例证在那里触目惊心地警示着，无论身处庙堂，还是山野，无论营商，还是消费，都不可忘记“人之初，性本善”。旧时的东西或许让人感到有些 “老土”，但“人”的固有身份和初心或许就藏在期间。规则需要恪守，定力需要磨砺，最关键的是需要时刻回答，在这滚滚红尘之中，能够做到以传统文化之清氛，净化本应纯洁的灵魂吗？

扁担大嫂

剖竹截成三尺三，

尽将家事赋双肩。

两筐岁月资儿女，

一担悲欣挑宿缘。

非是行高轻富贵，

但能知足乐天年。

几经琼海遭风雨，

骇浪惊涛亦泰然。

歌遍中华——琼岛椰风

如愚诗集•海南游节选

2017年3月初稿，2022年5月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