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云鹏</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5px;">李云鹏,1937年生于渭水源头之五竹镇。曾有一段军旅生涯,此后从事最长的职业是文学杂志编辑。曾任《飞天》文学月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忧郁的波斯菊》《三行》《零点,与壁钟对话》《西部没有望夫石》《篁村诗草》等诗集,及散文随笔集《剪影,或者三叶草》等。</i></p> <p class="ql-block"> <b>编者按</b> 父亲虽然在家乡仅度过了短短14年的少儿时代,但家乡的人和事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且随着岁月越来越清晰地闪现在他的脑海,常常讲起来神采飞扬,甚而手舞足蹈。那清贫而充满趣味的美好日子,那古老的渭河源头旧时的乡人、乡俗、乡情,成为父亲不能忘却的记忆。年事已高的父亲遂有了再次动笔的冲动,便有了以下这一篇篇带有乡土味道、趣味十足的短文呈现。短文以真实的闻见为本,但显然有一定艺术加工(有些篇或是二三人事的揉合)。故而父亲把这个短文集-——《村巷夜谭》,称作“记述乡野村夫俗事的笔记小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李田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竹里村的三家招牌吃食</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地处公路线上的竹里村,近百户人家,应该是一个小镇。在现今七八十岁的人穿开裆裤那年代,有个街面,但不规整,一条不直也不坦平的土石路,串起几家高高矮矮满面烟火色的杂货铺面,几家摆放簸篮有多有少的斗行。农历逢二五八的集日,会有外地的商贩沿街摆出两长溜生意,偶尔有耍猴的、拉洋片的戏乐于小街中段的官场,竹里村就能红火一阵子。南乡人把赶集叫跟集,跟集人多是庄农人,去来也就是背几升青稞大豌豆的到斗行家,换几个钱,扯几尺布,量一碗土盐,选点儿针头线脑之类。也有上街溜下街去来两手空空的跟集人,熟人问到,笑答:买个眼馋。</p><p class="ql-block"> 百户人的小镇,自然也有售卖的吃食。勉强称得上饭馆的有过一个,季节性的。每在秋叶飘落,雪花追至的时节,偶或在官场某处会有一家门面不大的羊肉馆子开张,门口最鲜亮的是,左边挂一对羊角,右边挂一股子长有尺许的老芫荽秆秆。每在天麻亮,那股诱人的羊膻味,伴随着经营人的高声吆喝:“开锅羊肉,杂碎吃来!”就弥漫了整个竹里村。逢集日上馆子的人多,多是外地小摊贩 ,货郎担,粮贩子一类。平时门面就清淡,竹里村人穷。</p><p class="ql-block"> 人穷眼不高。竹里村人羡眼的却是三家小吃食:上街口陈家大婶的油饼;过阁楼吕家奶奶的锅盔;下街头郑爸的粽子。不过就是家庭厨灶间的炮制,没有显豁的门面,或仅只是担挑一类的经营。食客的推重,除了高人一挓的厨艺,厚道是本。</p><p class="ql-block"> 竹里村类似小吃食,续续断断,似乎还有三几家。但村里日子年窝些的人家,来贵客了待承,采购有个大抵的路数:买油饼,大人靠咐:“去买陈家婶婶的。”买锅盔,大人靠咐:“去买吕家奶奶的。”买粽子,大人没靠咐,郑粽子,独一家,没挑捡的余地,但乡人说,相比它县城的,连一个席篾儿薄厚的等差也没有。在那年代穷馑的竹里村人眼中,这三家吃食诱得人淌涎水呢。但多数人家想望不到。逢集天,有谁品味小碟内一两枚抹有蜜糖的粽子,有谁蹲陈婶摊前享受热油饼蘸盐,有谁马莲绳串一个油饼,或带一个锅盔回家的(不知是敬老还是疼小),便是人眼里的开阔!</p><p class="ql-block"> 从那年代过来的老人们说到陈年旧事,不小心就带出了三家吃食,缺牙的瘪嘴里还会吧叽出几丝余味;还会捎带出几句咸咸淡淡:“现今有些吃食,你嚼给八遍,也嚼不出当年那好味道!荞麦面油饼?亏他先人!你嚼出的一半儿是和麦麸攀了亲家的二面!”会有人对呛一句:“你我几个,那时节有几个吃过蜜粽子?吃过……”会有犟板筋回对:“没吃过是闻过,没闻过是听人说过,睡梦里梦过!”</p><p class="ql-block"> 谝三爷别有一番感慨:“我们穿开裆裤那时节的竹里村,买粽子的没吃过粽子,买油饼的舍不得吃油饼,买锅盔的啃的是起面(杂面)馍馍。就说这三家,起鸡叫睡半夜,苦下的没少,人活的寒伧啊。”</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首阳山——夷齐古冢(摄影:王枝正)</span></p> <p class="ql-block"> 一幅老旧画面在这些老先人眼里浮现:总露着一张喜撒神般笑脸的粽子客,每剥开粽叶将粽子置于小碟,遂中指与食指夹住粽叶向上一捋,便将手指间三几颗碎米交给舌尖儿,粽叶顺回一盆清水里。回对他没吃过粽子的辩解:“吃了!一天不定吃多少回呢。”</p><p class="ql-block"> 陈、郑两姓,家口组合囫囵,老少齐全,不细说。只听说是外来户,有说是从佛乡(甘谷)迁来的。佛乡人能干,能下苦。那年代常见佛乡人挑一担瓦盆,或一担红辣椒,或一担编制得有模有样的麻鞋见卖,或甚至一担麦黄时节特有的秋蝉叫卖。那麦秆编织的形状多样而精巧的秋蝉笼笼,和那扯长声、亮短声的长翅膀短翅膀红秋蝉绿秋蝉绛色秋蝉卖力的叫声,特别入耳,特别惹眼,不须你叫卖,常被娃娃们、有娃娃心的大人们围得半大会儿移动不得。这些担子客走街穿巷,那佛乡音浓浓的尖峭的叫卖声:“卖~~瓦盆子噢!”……很受听!现在是听不到了。</p><p class="ql-block"> 过阁楼下的锅盔吕奶奶,要多说几句。吕奶奶早年丧夫失子,媳妇出门了,孤身拉扯了一个孙儿。无地产无房产,就靠一手锅盔小卖维持生计。过阁楼属庙产,村人怜惜吕奶奶及孤孙,乡贤大敬爷提议,村人附议,过阁楼下那间小屋就接纳了吕家奶奶二口之家。</p><p class="ql-block"> 吕奶奶对独孙有有的疼爱就不用说了,那娃稍显调皮了点儿,有时尕拳头就给小伙伴上给了;吕奶奶家法就给孙儿上给了:“十天半月你怂娃娃不要再想尝奶奶的一口锅盔了。”来真的:这十来天有有就只能和奶奶一样啃起面(杂面)馍馍煮洋芋喝豆面酸菜拌汤了。有有每掰半个起面馍馍,或会抽出一根生葱,涎脸对奶奶:“起面馍馍羊角(ge)葱,下着吃是香的很。”“死嘴烂舌!”奶奶的扁扁捶便高高举起,有有便抱头躬身,一副甘领暴拳的架势。强势扁扁捶落下来---却只拍打了奶奶破围裙上的一点灶灰。</p><p class="ql-block"> 其实这娃娃很懂事的,小小年纪就知道帮奶奶一些细碎忙了,十三四岁就能进山寻柴了,每回背柴回来,必招奶奶一通怪怨:“叫你少背些,少背些,你总不听话。压着不长了,谁给你媳妇儿!”有有涎脸一笑:“我不要媳妇儿!” 有有进山,常想法儿采些应时的野草莓、蕨菜、卧龙头、“鹿鼻孔”蘑菇、野果什么的给奶奶。有个冬天还从雪地刺柯里惊天动地地捕捉到一只羽翎斑斓的野鸡,高兴得眉飞色舞:要和奶奶见点肉星星儿了。</p><p class="ql-block"> “肉星星儿”没见影儿,倒是有有的身上添了一件可夸示于小伙伴们的新崭崭的白市布汗褟——奶奶与一个巩昌来的布客争竞了几个来回的交易;奶奶夜灯下的密密缝。</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雪中握桥——灞陵桥(摄影:王枝正)</span></p> <p class="ql-block"> 赶节会,赶庙会,是小担买卖的常事。粽子客、油饼婶有力程外出赶会;锅盔奶奶移不动,只能守她的旧摊,扯心的只是身边的节会——竹里村就有二月二戏场,四月八庙会。虽然忙翻了天,喜的是会忙出手头多几个毛票票。</p><p class="ql-block"> 那年农历四月八松山上庙会,山下官场里扯开了一个三天的戏场。乡戏班子里那些素常踩台的角儿尽数登台,还请来了外地几个台口生风的名角搭班。四村八乡的人快把官场挤破了。竹里村三家招牌吃食自然联手摆了摊子,油饼、粽子摊就摆在傍靠过阁楼吕奶奶的锅盔铺前,三家不存在互抢生意,各有各的吃客。吕奶奶还兼着做几碗采自渭水源草坪的野葱花炝的浆水面——你得知道,草坪的野葱花可是注册于民口的名牌啊!外地人吃稀罕,乡里人吃得起,生意红火得没说。但也实实是忙翻天了!</p><p class="ql-block"> 戏散收摊那天傍晚,忙活了三天的三个食摊的把式,才有闲空放松身子扯点儿闲话了。</p><p class="ql-block"> 吕奶奶两手揉着腰:“哎哟,身子骨快散架了!”陈婶揉着眼睛:“哎哟,油烟熏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粽子客不停弹着十个手指头:“咋是了?这指头儿像是不听话了!”</p><p class="ql-block"> 忙了大半天,没顾上吃个顿顿饭。三人的箱笼里都还剩着一些儿卖残的。吕奶奶手一招:“进来进来,松活给下。”先就拿出锅盔一掰两半塞到另俩人手里:“填给下牙缝!”</p><p class="ql-block"> 推挡间,又是郑粽子发声:“咱就不能再放展着享受给一回吗?”</p><p class="ql-block"> 这个“再放展”,一下引出了头一回的“放展享受”。那是前一年的四月八了,陈婶一句话引起的。收摊子的油饼婶随意聊了句:“说真呢你郑爸,你的粽子啥味道,我还没尝过呢。”激出粽子郑一句豪言:“咱就放展着享受给一回。”同约了吕奶奶,三家互换了吃食。</p><p class="ql-block"> 郑粽子就问起隔年旧事:“都吃到嘴里了吗?味道咋的个?”三人大眼瞪小眼,一时语塞。</p><p class="ql-block"> 油饼婶扫一眼在座的:“说虚呢吗吐实呢?”粽子客:“四月八,上香呢,阁楼上佛爷坐堂呢。今天都吐上个实话。” 按辈分就让吕家奶奶先说,吕奶奶推给油饼婶。油饼婶嘴麻利,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粽子是剥给我妞妞吃了。我也尝了点儿:学他郑爸,舌尖扫光了粽叶儿上的米颗颗。” 郑粽客就笑翻了。轮到吕奶奶,啃啃期期了一阵,笑的有点儿扭捏:“一样的话就不说了吧?……” </p><p class="ql-block"> 不说了的话谁都亮清了:那回的粽子,油饼,锅盔提溜回各家了 。粽子喂了陈婶小女儿妞妞,油饼喂了吕奶的独孙有有,锅盔喂了郑粽客的三娃丑丑。三家应许的“放展着享受给一回”,下实享受的,是三家那三个尕心疼——妞妞,有有,丑丑。</p><p class="ql-block"> 粽子客出言爽快:“年时的事,抹了。这回,咱们老眼盯小眼,下实享受给一回!”粽子客说不出“善待自己”,只会说:“不要对自个儿太亏欠多了!”三家的吃食就依次摆几样在吕奶奶门里的小桌上。三双眼睛盯着……盯着……盯出了个啥味道?真的说不出。</p><p class="ql-block"> 沉默是年长的吕奶奶打破的:“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我呢,还能过几个二月二?还能打几回灰簸箕?我就先享这厚福了。”语音里就带出些哽咽。颤巍巍举动那个二寸长的小竹叉,伸向盛有亮秀秀粽子的小碟,却总是抖抖刷刷半大会儿挑不起她这辈子的第一口……</p><p class="ql-block"> 油饼陈婶忽然双手捂住了脸,所见是肩头的搐动。 </p><p class="ql-block"> 粽子客扬起头看着过阁楼上的庙堂,上牙紧紧咬着下唇,硬是抑住了一汪道不尽难肠的佛乡硬气男汉的眼泪……</p><p class="ql-block"> 有誰提到他们当年那次“再享受”,已然背成弯弓、已然离不开手杖的郑老只一句淡然:那天,没睃顾,天就黑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19.3.3 海口</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铺满油菜花的乡间小路(摄影:张建平)</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