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劫记》之二

邸兆武

（二）跌下崖坎，幸无大碍

  1990年正月初七晚七点多，因办理工作手续，我需去兰山乡窦家山村，学区范书记家。骑自行车从和平乡祁家坡村走开时，春节的彩灯映照着路面，漆黑的夜空里，不时有爆竹雷鸣闪亮。

那夜的天，格外阴沉。

从祁家坡去兰山，要上九条路口。一听这地名，就能猜得几分路况，爬九道山弯，才能到达山上的路口。

刚分配到兰山时，庄上一位的老农告诉我，九条路口嘛，那是旧社会脚户赶牲口，从阿干镇驮炭去定西的必经之路，那里荒山野岭，土匪常打劫人。上班后，本地老师说，两年前兰州的一辆出租车被骗到这里，劫匪在沟里将司机焚尸灭口，几天后当地人才发现。恐怖的传闻，听得人头皮发麻。

现在这条路，九道山弯还在，只是路面加宽，铺上了柏油，土匪打劫路人的事情，早已成了历史。我周末回家、返校，这是必经之路，大天白日走熟悉了。

出了村庄，眼前越来越黑，天空乌云密布，没有一颗星辰。凭乌青的天幕、朦胧的山峰，能依稀辨别出路面、沟壑。

山脚是一段缓上坡，骑车驶过，车轮碾压得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转过第一道弯后，祁家坡村庄里如星的灯光已被山弯遮挡。再往前走，坡路渐陡，阴洼处寒风凛冽，路面积一层厚厚的冰雪。路陡车滑，我推车而行。

山谷寂静，山峦魆黑，只有头顶的一片乌蒙蒙的天，尚露些许青光。空荡荡的山路上，就我一个生灵在游动，不断转动的自行车轴承，发出钢珠摩擦的沙沙声。

虽然自小接受的是无神论，不信世间有妖魔鬼怪，但一个人在远离人烟的深山野壑里独行，难免不忆起曾经发生的土匪打劫、杀人焚尸之类的传闻。虽然前方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但眼睛一眨不眨，心一直吊悬着，有一种随时应对突发情况的心理。

听大人们说，男人的头上有火呢，如果夜行胆怯，头跟发毛了，就捋几下头发，有辟邪的作用。想到这，我左手握把，右手使劲地捋了几把头发，心情就轻松了些。

这样捋了几回后，突然记起师范读书时，参加苑川文学社举办的文学培训班，省上著名女作家匡文立老师结合自己的作品，曾给我们讲，老虎吃人，妇孺皆知，可是，世上的老虎才吃了几个人？大家想想，古今中外，有多少人死于饥寒、仇恨、战火？老虎吃人背了名，人吃的人才多呢！这样一想，紧张情绪顿消。是啊，怕什么虎狼鬼怪，恶人吃人呢，恶人才最可怕。不过，过年时节的，这僻背的山沟，恶人也不来。

又过一道弯，前面的沟底突然传来隐隐的人声。大过年的，除了我有事赶路，还有谁脑子进水，跑这荒山野岭？我心思，今晚的荒郊野地，摊上事了。

“上来上来，数一下人。”前面的公路上，传来一个男人清晰的喊叫，又像在发号施令。

啊？——这是点人头呢，应该不是鬼怪；怕是遇到了打劫的恶人，清点搜身呢？

既然是人，不是鬼，我就不怕，无非是拦路劫财。我兜里装二三十块钱，再就是这一辆旧自行车，还有车把挎包里装的两瓶酒，全部财产就这些，你要，都给你们。我一个大男人，你又不咋地，打劫后放了就完事了。

这样一想，就不担心了，朝着前面说话的地方，果断走去。

公路上站的几个人影，轮廓越来越显。路旁沟下，人影晃动，相互提携、搀扶，沟底黑灯瞎火的，不时传来嘤嘤呻吟。

这是咋了？我忐忑好奇地靠近站着的人影。

一个身影发现我推车过来了，走近几步激动地问：“师傅，你是这里的人吗？”

我说是，咋了？。

“我们是阿干煤矿的，车翻沟里了，人受了伤，请问附近有电话吗？”

我听了大概，内心的悸虑一扫而空，和几个黑影站到了一起。原来，这些人是阿干煤矿的职工，今晚乘一辆大巴车去连搭乡石门沟看冰灯会，车行驶到弯处冰雪路面时，翻到山沟里了，伤情不明，需要找电话汇报单位，紧急派车救援。

“乡政府有电话。”我告诉他们。

一个高个男人走近我，恳切地央告：“师傅，我们找不到乡政府，请你给我们领一下路好吗？”

我不再犹豫是否参与他们的救援，就领上打电话的人，推车疾步上路。

又转了两道山弯，终于看见了坡头的路口村。夜色里，一家小卖部的窗户亮着灯光。或许，这里就有公用电话，去乡政府还得走半个小时。我上前敲窗询问，主人说有呢。

打电话的人进去后，我骑车离开。范校长家在窦家山，刚分配报到时，本村铁立弯社的同学唐致香领我去过一次，现在只记得村庄，至于具体坐落，已记不清了。初春的九点多，山区的灯光已稀，若不抓紧到的话，恐怕遇个人打问都难。我内心有些焦虑。

从路口骑不远，推车右转上个小坡，顺着山梁，一道长长的山路蜿蜒而下，路尽头，就是窦家山。

白天暖和的太阳，晒化了山梁上的积雪，土路泥泞不平。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乌蒙蒙的夜色里，只能隐约看见路影。山梁上，道路相对平缓，我轻快地骑车而行。

突然，车子“嘭”一声侧翻，我被摔下车座，屁股重重地坐在了路旁高埂上。仔细一瞧，原来是前轱辘碾上埂沿，发生了侧滑。路埂外，是一道崖坎，黑咕隆咚的不知有多深。

天啦，幸亏土埂阻挡，若掉下深坎，即是摔不死，漆黑的荒郊野地，哪有人知道？我长吁一口气，想想都后怕。

胆大多风险，夜行须谨慎。我尽量在路中间骑行。快到窦家山前面的村庄铁立湾了，那里有人间烟火，我心变的坦然。

空旷的山野里，自行车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真是夜静春山空，鸣车惊飞鸟啊。

蓦然，我发现前方路旁，有两个小红点忽闪忽闪动弹。妈哟，今晚怪事咋这么多？难道是传说中游荡的鬼火吗，还是物理老师讲的飘逸的磷火？反正不是萤火虫，这里没这玩意。磷火也好，鬼火也罢，都与坟墓、尸骨有关，这要近距离相遇，不免使人头皮发麻，心生畏怯。

车没停，眼睛不眨，耳朵没闲，继续靠近，隐约传来了说话的人声。看来，闪烁的不是鬼火，那儿有人！

漆黑的夜晚，凛冽的雪风，偏僻的荒野，日日生活在大山里的人，谁这会儿会犯神经来这？不会吧。  

前面在九条路口有惊无险，这回恐怕是真遇劫匪，难逃厄运了。人在紧张的时候，总把事情往最坏处想。不过，离铁立湾很近了，那儿有我熟悉的人家，咱也算半个本地人，外来的沙子压不住本地的土，谁怕谁？

我胆正心平，迎向说话的人。靠近后，才发现忽明忽暗的两红点，是路旁站的人抽红的烟头。我下车上前，故意装成本地人架势，凑近他们，努力辨认。黑夜里只见人的轮廓，看不清五官，他们也伸长脖子打量我。

互不相识。

对方先开口，问我，师傅，你从哪来？一口河州腔，是本地人。我答，从九条路口上来。又问，你路上见拖拉机没？我学当地口音答，没见，阿么了（怎么了）？一年长者说，儿子去桃树坪拉牛粪，这么晚了还不见来，我在路上等呢。

噢，原来如此，假李鬼遇上了真李鬼，虚惊一场。

过了铁立湾，十来分钟时间，就到了窦家山村。今夜一路惊险，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我擦把冷汗，如释重负。

这里的农户祖上多是从古河州（临夏）迁移来的，代际相传，河州方音浓。有道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春节期间，这里的农家院门口不挂彩灯，巷道内黑乎乎的，出乎我的意料。

夜里十点了，大多数人家的灯光已熄，街巷里不见一个行人。我推车步行，探寻范校长家的宅院，极力回忆第一次来时的印象，记不起一丝标志特征。

要是遇见一个行人，或者敲开亮灯的农院大门，问问就知道了。正徘徊踌躇，路上走来一个身影。走近看，是个老态龙钟的妇人。我像见了救星，请她指路。她热情答应，我走前面，她跟后面，引我找到了范校长家。

范校长家的宅院比路面低，小院和屋顶尽在眼底。窗户里透着灯光，院内影影绰绰，一座小门楼朝东，正对我站的方向。凭依稀记忆，门前是一小坡，我站在坡头，下去就是大门。

我长呼了一口气，感谢巧遇的大婶，我到了！遂迈步下坡，耳旁“呼”一声风响，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范校长——范校长——你们快出来！”坡头上，传来大婶惊慌的呐喊声，将我昏迷的意识唤醒。

我这是咋了？怎么趴在地上，自行车压在身上？一阵懵懂后，思维恢复了。

“哐当”一声，门栓响了，屋里人听到喊叫，出了大门。

“范校长，快看啦，你们家亲戚跘下了！”大婶朝出来的人嚷。

出了他家大门，仰头才能看见路上站的人。听说亲戚跘下了，才低头看地。乌黑的夜色下，地上黑乎乎一堆。

“啊呦——这是阿么了？！”老校长惊呼。

我还在地上趴着，心想给范校长应个话，嗓子里出不了声。

“你是谁啥，阿么这么迟的来了？”校长走近我，以为是亲戚，声音颤巍巍地问。

我想说，范校长，是我。但嘴里还是发不了声。

他一边问，一边蹲下身子，扶起压在我身上的自行车，又俯身拉拉我的衣袖，精神惶恐紧张。我觉得身上有点感觉了，就胳肘拄地，试着要起身。范校长见状，连搂带抱，将我搀扶起来。

一口长气，才从我嗓眼里吐出。

“范校长，是我。”呼吸正常了，话就出了口。

老校长听出了我的声音。“尕邸，是你呀！”他一手扶我胳膊，一手帮我掸身上的土，好像自己的长辈。

“你阿么这么迟才来？”声音里有些嗔怪。

“校长，我今天走得迟了。”把老校长吓坏了，我羞赧地自责。

“你好着呢没？”看我站直了，范老关心地问。

这时，我才感到左手掌、手臂、前胸有些隐疼，伸伸胳膊抬抬腿，身子骨还好。

“校长，我好着呢，您放心。”我舒展四肢，安慰校长。

      走得好好的，阿么突然栽到了地上？我抬头，琢磨刚才跌下来的原因。原来，我上面站的脚旁，是两三米高的崖坎，并不是一个小坡。夜黑难辨，我心情急切，左脚一脚踩空，人车俱落。跌落瞬间，左手本能地撑向地面，前胸撞地，右手扶的自行车扣在了身上，车把上挂的挎包，甩到了崖坎下。

     从我上面站的位置去大门，要绕“<”形状的线路，我在起点，大门在终点，虽然正对，不可直达。

黑夜蒙蔽了我的双眼，记忆也会发生偏差。有时候一念之差，阴阳即在咫尺和瞬间！

进了院，我把摔歪的车把扭正。屋子里，灯光耀眼、明亮，一片温暖。范老热情地给我倒热水洗了手脸，泡茶端吃，一家人无不为我刚才的惊险感慨、庆幸。听说我手腕处尚疼，范老打开一瓶老酒，倒在瓷碟中点燃，拉住我的左手，蘸燃着的酒水在伤处搓擦，说舒筋活血，消肿化瘀。

当晚，承蒙范老关爱，温饱无忧，手续办结，暄至午夜，方觉身心劳顿，在暖热的土炕上睡了一个囫囵觉。  

早上醒来，左手腕、胸脯疼痛较昨夜加重，特别是穿毛衣时，手臂、手腕使不了劲，紧绷的毛衣穿不上。范老看我吃力，上炕帮我扽衣蜷胳膊，才穿上。

从山区回川，多是下坡路。我左手腕受伤不敢使劲，右手能单手骑车。只是自行车左闸管的是后轮，右闸管的是前轮，缓坡处轻捏前闸尚可，陡坡处无左闸辅助刹车，十分危险，只好下车步行。

春节后不久，学校开学了。

学校宿舍后有一眼水窖，老师的生活用水自己用绳子从窖里吊。我一只右手无法打水，左手未痊愈的日子里，我班的柳兴勇、王孔强、杨宗海等几个男生每天兴冲冲地给我吊水、提水，石红霞、董军、范香花等几个女生帮我摘菜、做饭。

春日的兰山，蓝天明媚如洗，山色清新秀丽。办公室前的花园内，盈盈新绿盛长，牡丹花开馥郁。

六一儿童节前后，学校举办师生文艺比赛，学区举办教师教学技能比赛，我班学生获学校大合唱第一名，我获教师书画比赛粉笔字第一名、绘画第一名，全乡课堂教学能手评选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