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足迹八年路第四篇:初官凤翔意气豪

一醉陶然

从这一讲开始，我们将离开三苏祠，跟随苏轼的脚步，踏入大宋波谲云诡的官场，端倪事物，觊觎风云。

嘉佑六年（1061）（辛丑）十一月十九日，苏轼与弟弟苏辙郑州西门洒泪相别以后，一路风尘，踏雪西行，十二月十四日到任凤翔府。

我们先介绍一下随他而行的一帮人，坐在车里的是夫人王弗、三岁的儿子苏迈，还有苏轼的乳娘任氏。在车前行走的除了苏轼还有马正卿和仆人。行程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分别说说这几个人。

我在黄州赤壁的一个墙角发现一小块碑石，上有苏轼的笔迹，是悼念苏轼乳娘任氏的。苏家有两位乳娘，分别哺育苏八娘、苏轼、苏辙。任氏是程夫人的陪嫁丫鬟，比程夫人长一岁。苏八娘出生时，任氏也嫁人生育，回苏家哺育八娘。两年后苏轼出生，又继续哺乳苏轼。任氏后来一直没有离开过苏家，苏轼长子苏迈和润之所生的苏迨、苏过，也是任氏照料。任氏跟随苏轼辗转凤翔、京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最后随苏轼贬谪到黄州。元丰三年八月病逝于黄州，终年七十二岁。可惜那张碑石照片被我误删，只待再去时补拍。

马正卿字梦得，是开封雍丘人，雍丘就是“杞人忧天”的杞国故地。嘉佑五年（1060）二月，三苏全家来到京城汴梁。五月朝廷诏命下，授苏轼富昌县主簿，苏辙渑池县主簿。苏氏兄弟没有赴任，在欧阳修的推荐下，应吏部制科考试。

此时，父子三人没有官职也就没有了工资，一家数十口的生活陷入了困境。京城的房租昂贵，只得迁入距开封百里的雍丘，邻居就是马正卿。马正卿与苏轼同年同月生，比苏轼小八天。是太学院学生，还是学长（相当于学生会主席），其家境十分贫困。苏轼说:雍丘有两个最穷的人，要说第一名，我让给马正卿。由于嘉佑二年的科考，欧阳修天下取仕，太学体不受重视，马正卿没有考上，遂决意跟随苏轼，做个幕僚。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提到马正卿，是因为后来苏轼贬谪黄州，马正卿找昔日的同学，当时的黄州知府徐君猷，要来黄州东坡上的五十亩荒地，解决了苏轼的生活之忧，才有了如雷贯耳的“东坡居士”之名。

苏轼走进凤翔城，已近年关，第一件事当然是参见长官，知府宋选也是刚刚到任，接替因为贪污受贿而被“双规”的前任知府崔峄。苏轼参见知府，却没想到知府宋选竟然是苏轼的粉丝，“贤良方正”的名号天下盛传。宋选和朝廷大臣的期望是一样的，眼前的小签判，将来必定是宋朝的大丞相，未来的“潜力股”。因此，宋选带头称苏轼“贤良方正”，整个府衙，都称苏轼“贤良方正”，或简称“苏贤良”。

第二天，苏轼撇开乱糟糟的家事不管，来到城东参拜孔庙。苏轼在孔夫子像前作了一揖，就忙着去见那渴望已久的十面“石鼓文”。

唐朝初年，凤翔县发现十个圆形像鼓的石头，石头上刻满了篆文，知府不识篆字，把篆文拓片送朝廷大人们辨认。虞世南、褚遂良、王绍宗等人各显神通，也没认出来多少个字。虞世南苦思冥想，晚上在被窝里用指头在肚皮上画那鼓上的篆字，这就是著名“以指画肚”的典故。

苏轼自以为学识超群，却也认不出鼓文一二三，把自己囧像写了一首“石鼓歌”，歌云:“

冬十二月岁辛丑，我初从政见鲁叟。

旧闻石鼓今见之，文字郁律蛟蛇走。

细观初以指画肚，欲读嗟如钳在口。

韩公好古生已迟，我今况又百年后！

强寻偏旁推点画，时得一二遗八九……。”

诗中提到韩公，即是唐朝的韩愈也作过《石鼓歌》:

“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

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韩愈说:李白、杜甫已经死了，我也拿石鼓文没有办法。这十面石鼓，刻四言诗十首，计七百一十八字。秦文篆字，高深莫测，难倒天下饱学之士。历代大家以辨识石鼓文为耀，趋之若鹜，十面石鼓逐渐成为国之重器。历尽沧桑，保存至今，现在是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而石鼓之文仍有争议，从虞世南到郭沫若，点画偏旁，莫衷一是。我们也不作更多论述，只能说那十面石鼓是衡量文豪们学识的试金石。

苏轼初入官场就把做官当成副业，整个嘉佑七年这个春节，游山玩水，走遍凤翔八景，作《凤翔八观》组诗，“石鼓歌”是第一首。

《苏轼年谱》没有记载苏轼在凤翔的多少政绩，而在凤翔的“苏文忠公祠”，后人罗列苏轼政绩，绘漫画于正堂四壁。我觉得有些牵强，苏轼毕竟不是一把手，没有决策权。但是后人尊崇苏轼，歌功颂德，也在情理之中。

嘉佑七年（1062）春季，凤翔大旱，百姓不能播种。州府是朝廷命官，牧民百姓，恩泽一方，祈雨是官府份内事。祈雨需要隆重的仪式，以赤诚之心，最美丽的文字打动上天，以求赐降甘露。知府宋选命苏轼撰写祷文，去终南山和磻溪祷告于天。终南山即太白山，是秦岭最高峰，离天最近，据传太乙真人曾在此炼丹，山顶终年积雪，因此称太白山。太白金星是正神，在天界也是老好人，有求必应。

磻溪是渭水河上游，姜子牙钓鱼台位于溪上。姜子牙是诸神之王，雷公电母，四海龙王都是麾下。求这两个人降雨，是求到点子上了。

苏轼沐浴更衣，焚香祷告，踏残星晓月而行，路过横渠，吟诗一首:

“马上续残梦，不知朝日升。

乱山横翠幛，落月澹孤灯。

奔走烦邮吏，安闲愧老僧。

再游应眷眷，聊亦记吾曾。”

横渠镇并不是因为苏轼到过两次而出名，而是另有一位大儒，在这里得道。那就是张载，留世“横渠四句”是儒生右铭。张载与周敦颐齐名，为“程朱理学”鼻祖。这个话题以后会有专章论述。

秦岭有两峰，太白山（海拔3771米），鳌山（海拔3520米），两峰相距六十里，有一道山梁相连，刘秀曾在此练兵，称为“跑马梁”，山中有诸多汉代遗址。鳌为龙之第九子，力大无穷。女娲补天，鳌助力女娲，自断四足，撑起天之四角，鳌化为鳌山与太白为伴。从青峰侠可以直上鳌山主峰，2018年我由凤翔去磻溪，游览了姜子牙钓鱼台。再上太白、鳌山。可惜我的腿脚不济，穿过峡谷，远远望见了鳌山之顶，因无能力攀登而望山兴叹。

到了凤翔，还没有来得及讲讲凤翔古城。即将讲到“喜雨亭”，不能不说古之雍州的历史。

大禹治水，天下安定，禹铸九鼎，安放九州，凤翔就是九州之一——雍州，禹封周为国。周文王时凤鸣岐山，为周发祥之地。春秋时秦穆公幼女弄玉，善于吹笛，天天在楼上以笛为曲，引来华山公子萧史，两人共奏和鸣，终成眷属，有凤来仪，二人乘凤升天，由此改雍州为凤翔。由周至秦汉至盛唐两千多年，这里一直是华夏文化中心。到了宋朝另起炉灶，定都开封，政治中心东移，凤翔临近西夏，成为了边塞。

出凤翔城东门二三十步（苏轼语），因为凤凰落在此处饮水，称“饮凤池”。后人辟为“东湖公园”，园内有北魏城墙遗址，有清朝复修的“苏公祠”、“喜雨亭”、“凌虚台”。东湖有两课一百多年的柳树与“西凤酒”齐名，民谣:“东湖柳，西凤酒，姑娘手”。说的是林则徐贬谪伊犁，路过凤翔栽的“林公柳”；左宗棠平定新疆得胜回朝栽的“左公柳”。湖边竖立一块西汉陨石，我觉得那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不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人们的寓意。湖前甬道立有明代的“东湖揽胜”牌坊。以及多座与苏轼有关的亭台楼榭。东湖虽小，寓意却深。凤翔人写了一句诗:“东湖暂让西湖美，西湖却知东湖先。”最近几年听说东湖公园新修了南门，建立了巨大的广场，竖立一尊苏东坡塑像，那是我去过以后的事了。

苏轼《喜雨亭记》记载“余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木，以为休息之所。”这段话，被后人认为是苏轼开凿了东湖，修建了喜雨亭，凤翔人众说一词，我们也就以此为史吧。

喜雨亭建亭期间，正当苏轼祈雨，亭建成之日，天降喜雨。苏轼记曰: “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乐，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苏轼在《喜雨亭记》的最后说:“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苏轼把喜雨的功劳，赋予了这个亭子，就叫喜雨亭吧！

凤翔十年九旱，苏轼三年凤翔签判，两年为民求雨，一任宋选，二任陈希亮，苏轼都是他们的求雨特使。之所以让苏轼代表他们求雨，一是因为相貌好，会使神仙喜欢，二是祷词水平高，打动神仙心灵。祷词也称祝文，又称青词，是专写给神仙的。到了明代嘉靖皇上痴迷道教，每月都要为太上老君献青词，满朝大臣必须都会写青词，严嵩是“青词”第一高手。

嘉佑八年（1063）正月，北宋干部交流，宋选卸任凤翔知府，接任的是京东转运使陈希亮。陈希亮字公弼，眉山青神县人，与苏轼是同乡，按辈分是苏轼的爷爷辈。陈家祖上是武将，有荫功世袭子孙。因此陈希亮具有军人气质，表情严峻，“目光如冰，平生不假人以色，自王公贵人，皆嚴惮之。”

宋选在任时，性格和蔼，凤翔府衙气氛融洽，大家轻松做事。陈希亮一来，犹如虎进山林，百兽悚然。一日，一个小吏和往常一样，称苏轼为“贤良方正”。陈希亮勃然大怒，吼道:“一个小小府中签判，称什么贤良方正。”立即命令衙役，打那小吏二十板子。打的是小吏屁股，疼在苏轼的脸上，令苏轼羞愧不已。

又有一日，陈希亮招苏轼研究工作，而陈希亮伏案而眠，苏轼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写了一首诗:“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岂唯主忘客，今我亦忘吾。”

每次苏轼为州府起草文件、公文，陈希亮都要涂抹几字几行，或者退回让苏轼重写。苏轼自诩文章盖世，却也十分无奈。

苏轼因为中元节没上班，陈希亮因此弹奏苏轼。致使吏部下文，罚苏轼黄铜八斤。

这年秋季，陈希亮在官庠内散步，叫上苏轼陪同。抬头见终南山郁郁葱葱，山在林木之上，如行人发髻。曰:“是必有异”。于是招来工役，挖土筑台，台高于房脊。命名此台为“凌虚台”，命苏轼作《凌虚台记》。苏轼因此得到报复知府的机会，《凌虚台记》通篇充满了讥讽和嘲弄。明朝学者扬慎说:“《喜雨亭记》全是赞太守，《凌虚台记》全是讥太守。《喜雨亭》直以天子造化相形，见得有補于民，《凌虚台》则以秦汉隋唐相形，见得无補于民。”

苏轼以为陈希亮还会像往常一样，大笔一抹，拿回重写，自己也是出出气而已。没想到陈希亮览之笑曰:“吾视苏明允犹子也，某犹孙子也，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耶？”立刻命人，原文刻石，一字不改。

苏明允是苏洵的字，陈希亮的意思是，你父亲是我侄子，你是我孙子，我平时不给你好脸色，是因为你名声太大，怕你骄傲自满，导致失败，那样大家都会不高兴。

苏轼恍然大悟，醍醐灌顶，领会了陈希亮真意，从此两人和好，尽释前嫌。

这年秋天，陈希亮招苏轼于凌虚台饮酒，苏轼作《凌虚台诗》:“浩歌清兴发，放意末礼删……”。

陈希亮后来因挪用公酒，遭撤职查办，郁郁而终。苏轼受陈希亮儿子陈糙之请，为之书写墓志铭。苏轼与陈糙年龄相仿，两人莫逆之交，后来在黄州相会，苏轼为陈糙写过《方山子传》。我曾讲过这一课，这里不再重复。

苏轼居凤翔三年期间，除求雨之外，还曾三次游终南山，其中两次是与章惇相伴。在这里我们不得不严重的介绍章惇，他是当前苏轼最铁的哥们，他是将来苏轼最毒的仇人。

章惇字子厚，长苏轼两岁，福建蒲城人，嘉佑二年，携侄子章衡入京科考，与苏轼同科。试后发榜，叔侄双双及第。由于欧阳修把苏轼的卷子降为二等，状元就落在章衡头上。侄子中了状元，叔叔章惇本应高兴才是。不料章惇却“耻为侄后”，拂袖而去，下科再考。嘉佑四年章惇再次科考登第，外放商州推官，商洛令，与苏轼同属永兴军。嘉佑七年，朝廷因为苏轼、章惇都是才高八斗的地方官，抽调二人为永兴军乡试考官，本次考试历时数月。二人朝夕相处，推心置腹。

章惇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胆量过人。两人游终南山闻常有山魈出没，伤害村民。章惇要会山魈，独自夜宿山寺荒庙，山魈不敢袭章惇。山魈即是大猩猩一类的灵长动物。

两人游览终南山在酒家吃酒，酒至半醺，店外有人喧哗，说有老虎出没。章惇与苏轼乘酒兴策马相迎，苏轼的马见到老虎，惊悚不前。苏轼云:马犹如此，著甚来由，乃转去。子厚独鞭马向前去，曰:我自有道理。即近，取铜沙锣于石上掼响，虎即惊蹿。归谓子瞻曰:子定不如我。（苏轼年谱）

治平元年，章惇与苏旦、安师孟再来访苏轼，苏轼与三人游“仙游潭”。“潭下临绝壁万仞，横木其上，惇揖轼画壁，轼惧不敢书，惇平步过之，垂索挽树，摄衣而下，以漆墨濡笔大书石壁曰:苏轼、章惇来。即还，神采不动，轼抚其背曰:君他日必能杀人。惇曰:何也。轼曰:能自判命者，能杀人也。惇大笑。”（苏轼年谱）

一日，章惇酒后坦腹而卧，苏轼从外归来，子厚揉着肚子问子瞻，“公道此中何所有？”子瞻曰:“都是谋反底家事。”子厚大笑。

此时二人年少风流，亲如兄弟，无话不谈。王安石变法以后，两人分属两个阵营，逐渐结仇，开始搏杀，刀光剑影，令人唏嘘。我在《美篇》曾有一篇专门论述两人的文章。

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十二月十七日，苏轼在凤翔签判任上整整三年，终于离任，回京候旨。

这段期间朝廷发生大事，嘉佑八年（1063）三月二十九日，在位四十二年，五十三岁的宋仁宗驾崩。四月初一宋英宗赵曙即位。

苏轼回京，途经长安二曲，与董传作别。董传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曾慕名去凤翔拜访苏轼，苏轼十分看重董传才华，两人惺惺相惜。

长安二曲即盩厔，盩（zhōu）水曲；厔（zhì）山曲，故名“二曲”（现名周至）。苏轼在任上时曾来过盩厔上清宫作《上清词》。苏轼见董传家徒四壁，仍坚持读书，留下一诗，以资鼓励。诗曰:

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厌伴老儒烹瓠叶，强随举子踏槐花。

囊空不办寻春马，眼乱行看择婿车。

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

董传穷困，食不果腹，粗麻遮体，但是气质高洁，“俱怀逸兴壮思飞”，“腹有诗书气自华”。苏轼鼓励董传考取功名，一旦金榜题名，什么都有了。可惜的是，才华横溢的董传仍没能考上功名。丞相韩琦怜董传之才，曾推荐董传布衣进朝为官，但是没有得到皇上的批准。熙宁二年，董传病饿而死。

对比董传，苏轼尽管尚有未酬之志，但还是幸运的。

一醉陶然不禁有一词:

鹧鸪天·凤翔归来

西蜀诗人双凤飞

哪知指爪踏雪泥

凤翔城下阳关曲

渭水源头怀旧题

遭历练，练时宜

三年磨砺识君意

东风一路吹春雨

满载踌躇待觐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