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坍塌残缺,应仍充满希望</p><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疫情,此伏彼起。</p><p class="ql-block">封控,此消彼紧。</p><p class="ql-block">世界广大,能活动的只有一景之地。</p><p class="ql-block">祸不单行。4月29日长沙医学院附近一楼坍塌,造成50多人死伤,其中医学院学生30多人。</p><p class="ql-block">这些学生,风华正茂,学将有成,还未来得及去救死扶伤,死于不该死的地方,亡于不应亡的年纪!</p><p class="ql-block">疫之封,让生的空间缩小;殇之疼,让思想窒息!</p><p class="ql-block">有些事过去了,被长时间遗忘在人生的某个角落。就在这缩小的空间、窒息的思想中,突然回头瞥见一件往事,心猛然一惊!</p><p class="ql-block">我的思绪回到1990年初夏的某天。</p><p class="ql-block">山城县教育局,会议室正进行我所任职中学的新教学楼验收报告会。</p><p class="ql-block">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翻着手中的资料。跟通常这种会议的状态一样,它通常而且形式。</p><p class="ql-block">主管局马二老师在做最后结论,他无精打采说着,忽而语气显得有点儿莫名其妙的低沉不流畅,“⋯⋯由于地面塌陷,造成楼梯位局部有断裂等现象等,该建筑质量存在一定瑕疵,评议结论是基本合格,通过⋯⋯验收。”</p><p class="ql-block">会议到此差应该就结束了,众多人收拾桌面材料准备离场。</p><p class="ql-block">这是个例行通报会议,几个相关部门只派经办人参加,没有领导到会。我是项目甲方法人代表,需要我在验收报告书上签字,也被通知参加了会议。如果说领导的话,我似乎是唯一的具体的领导。</p><p class="ql-block">听完了马二老师的报告,本来没有安排发言又不用发言的我,关键时刻我忍不住要说话了。</p><p class="ql-block">我说:“⋯⋯据我所知,建筑质量评审不存在基本合格这个等级。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这个建筑本来不合格,由于某种原因,必须要合格;又由于质量原因实在不敢真合格,所以才基本合格。基于我对此的理解,做为项目甲方负责人,我不能也不会在验收书上签字,我本人不同意通过验收!”</p><p class="ql-block">我讲完这句话,会议室像消过音一样,因过分安静而陷入一种停滞状态。</p><p class="ql-block">正收拾东西的人,手像是触电一样不动,不知道如何是好。</p><p class="ql-block">几乎所有的人的目光都在我和主管局马二老师之间转换,一时不知所措。</p><p class="ql-block">这肯定是他们参加这种会议以来,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第一次有人这么直捅捅毫无遮掩的持反对意见。</p><p class="ql-block">会议在无可奈何中结束。静默,大家匆匆离去。</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我被留下。领导要单独见我。</p><p class="ql-block">领导在办公室很热情地接待我。他厚实温润的手紧握着我青春而单薄的手。领导双目热烈、深邃而令人晕眩。</p><p class="ql-block">“来!来!坐这里!”领导的声音充满长者的沉稳厚重。</p><p class="ql-block">我原本神情紧绷,忐忑不安,这一瞬间有点被感动。心想领导真是不一样,有水平,有风度,有温度。</p><p class="ql-block">谈话还没开始,我内心开始自责,我问自己是不是太不懂事了?是不是太过分了点?</p><p class="ql-block">领导先关心了我的家人,又对我任职以来的工作和会上的态度进行了肯定。然后领导缓慢把谈话转到主题上,轻描淡写地说:“⋯建筑嘛,钢筋、混凝土磊起的粗头东西,有点小瑕疵很正常,不会影响质量,整改后也不影响使用。你签字,有责任我负责,不用担心啊。”领导一张弥勒佛的笑脸。</p><p class="ql-block">我一下子警惕起来,神情肯定如一只刺猬一样难看。</p><p class="ql-block">“既然责任领导负,领导签字更权威,我就没必要签字了吧。”</p><p class="ql-block">我说完这句话,领导的脸色有点不悦,有点冷,但没有生气。</p><p class="ql-block">我很不好意思,怅然若失离开了领导的办公室。因为他没有生气,他的大度,当时让我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事情过去这么久,现在想来我仍然觉得有点内疚。</p><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离开领导办公室,我在想今天这件事,不同的人,同时用瑕疵来形容建筑质量的问题,这实在有点意思。如果语文课,如此用词,老师一定会批滥用词语。本应用来形容玉器珠宝等精致品的字眼,用到高大粗旷的建筑物上,总觉得有些突兀。这是不是教育系统有文化,才能有这种精妙的形容呢?但后来我从事房地产的人生经历,多次讽刺了我当时的幼稚无知。我在不同时期多次看到或听到了专业人士,用瑕疵来形容建筑质量问题。原来这是一个公认的专业形容词了,或者说是专业人士用的形容词了。更让我吃惊的是,有个毕业名牌大学、负责质量监督的总工(专业人士)认为,在建筑工程施工领域,偷工减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种“偷”的存在,就如水泥与砂石在一起一样正常。“偷工减料”在工程建设领域不能说是偷,就如同树上的蚂蚁,我们不会把它当成虫一样。</p><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一九八八年我毕业担任山县最偏远、条件最艰苦的一所中学的校长。学校没有独立的校区,与学区中心校混杂在一起办学。部分教师和学生寄宿在祠堂改造的宿舍里。</p><p class="ql-block">上任后听负责后勤的汤老师介绍学校情况,才得知有一笔建新校区教学楼的基建款,已经在财政基建专户放了两年。如果本年新校不能开工,专项款将被收回。那么这个乡镇,要想有自己的中学新教学校区就很难了。</p><p class="ql-block">我问:“为什么基建款都到位了,学校建不起来?”</p><p class="ql-block">“上级只给基建工程款,不负责征地补偿和征地款。用地要由乡镇和地方负责。征地款和征地补偿费用比主体基建款要大的多。乡财政困难,拿不出这笔钱。”汤老师是本村人,是中学的老教师,情况他了然于心。</p><p class="ql-block">基建工程款下拨因用地没解决,在我的任上被收回,于我而言虽无责任但却不无遗憾。</p><p class="ql-block">然而,于本级乡政府来说就不能说没有责任。</p><p class="ql-block">我决定找乡党委书记聊聊。</p><p class="ql-block">我跟乡党委书记谈到这个问题时,书记一脸无奈和抱怨。</p><p class="ql-block">他说:“建中学新校区这个事,乡政府多次开会研究过。也不是你第一个校长找我。我们乡不仅财政困难,乡所在地用地更困难。乡政府建在这山头,还不就是因为当地找不到一块象样的建设用地!为此,乡政府差点没建到杉洋村去了。”</p><p class="ql-block">那时我年轻,不觉得自己无知,不断向书记提出自己的疑问。书记对我这个年轻的校长倒也不以为忤,详细介绍了所辖乡的各种情况。后来得知书记也是从教师改行到政府部门工作,对教育和学校工作仍存有一种天然的情愫。</p><p class="ql-block">在与书记的聊天中得知,杉洋村是当地的第二大行政村,距离乡所在地十五公里,以詹姓为主,与乡所在地的主村,历史以来就存在矛盾。看来老大与老二的矛盾,是国际矛盾,更是人类普遍矛盾。</p><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几天后,我拜访了杉洋村支部书记。聊天从杉洋的林公庙开始,到杉洋村的红酒,再到杉洋村的文化教育,最后主题是新中学的校址选址。</p><p class="ql-block">支部书记表态,如果能把新的中学选在杉洋村,他们义务提供一块平整好的建设用地。</p><p class="ql-block">我跟他说先不着急表态,等开了村委会议一议再确定。</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晚上九点多,杉洋村书记打电话到学校,告诉我两委会刚开过,全员支持中学新校区建到杉洋村!</p><p class="ql-block">又过一天,乡党委书记电话约我到他办公室有事面议。</p><p class="ql-block">走在前往乡政府的路上,我心花怒放,脚步轻快,我知道书记找我谈什么。</p><p class="ql-block">刚进书记办公室,还没坐下来,书记就急不可耐地说:“听说你准备选址杉洋村建中学?这可不是一件小事!”</p><p class="ql-block">我内心窃喜,表面淡定。坐下后语气缓慢而坚定:“哪个村首先提供用地,中学就建他那里!”</p><p class="ql-block">书记把一杯热茶放到我的面前,认真看了看我,低头整理桌面的资料,略有一分钟的静默。</p><p class="ql-block">突然他看着我笑了,有点洞察一切后的明了,“这是个好办法。你要乡里做什么吗?”</p><p class="ql-block">我瞬间感觉自己有点被爱护和知遇包裹着的温暖。书记一眼就看到我的内心,并且给我无形的力量。我喜欢这个书记!</p><p class="ql-block">我动情说:“谢谢书记的理解和支持!你只要对外说支持我的决定就可以了!”</p><p class="ql-block">6</p><p class="ql-block">就在我从乡政府回到学校不久,管后勤的汤老师找我,他说本村的支部书记请我晚饭后到他家喝点小酒。</p><p class="ql-block">晚饭后,我依约跟着汤老师到村支书家。</p><p class="ql-block">一条溪流穿村而过,学校在溪这岸,村支书家在溪对岸。学校这岸地势陡峭,河岸边稀疏立着几棵枝杈遒劲的古树。古树与祠庙相衬,颇显几分肃穆阴森。相比之下,对岸就显得空阔多了。好像是溪流努力冲挤向彼岸,将有限的空间用劲腾挪在一起,给村民一个安家落户的地方。村民的主要居聚地在对岸。</p><p class="ql-block">支书家在对岸的村中心,靠近村祠堂,是村里难得的福地。</p><p class="ql-block">走进支书家,餐桌上摆好了三个碗,一盆干晒的花生,一盆瓜子。这是那个年代,当地人夜晚喝酒的标配。他们喝酒一律用碗,不用杯。杯是用来喝茶的。酒已经温好,是自家酿的米酒,颜色青红,芳香扑鼻。</p><p class="ql-block">聊天从当地人的尙武重文开始,到名人旧事。最后自然谈到中学的教学工作和新教学楼建设。</p><p class="ql-block">酒醇厚,人好爽,话投机。当晚支书多次表态:杉洋村能做到的,我们村一定会做到。</p><p class="ql-block">我完全理解支书的心情,如果把中学建到杉洋村,他将成为主村的历史罪人,他的家庭将世世代代要遭受骂名!谁愿意承受这样的压力呢?谁敢承担这样的责任呢?而我更不希望这一切发生。</p><p class="ql-block">经过不断讨论,当晩初步议定:由村委负责调剂用地,无偿提供给中学做为建设用地使用;采用分摊派遣义务工的办法,解决土地平整和完成道路施工。</p><p class="ql-block">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风清月朗。汤老师搀着我,步履蹒跚过桥,穿过那几棵古树,忐忐忑忑走过一段石阶,将我送回学校。我彻底喝醉了,但因过度兴奋而没有断片。</p><p class="ql-block">几个月后,我站在一块新整平的建设用地上,心潮澎湃,感慨激动无以名之。我想起伟人的一句话: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p><p class="ql-block">新的中学教学楼如愿如期开工建设。</p><p class="ql-block">7</p><p class="ql-block">非常遗憾的是,由于我不愿意在验收报告书上签字,新的教学楼没有在我这一任完成竣工验收手续。我没能有幸亲自把中学搬进新校区。</p><p class="ql-block">夏天的那次验收会议,为我的校长一职彻底画上了句号。几个月后我离开了人生第一份工作的岗位,离开了那所中学。而我也在半年后离开了山城县,永远告别了教师生涯。</p><p class="ql-block">我庆幸,在人生第一次要签下自己名字负起重要责任的关键时刻,我是慎重的,没有盲目听从领导的要求,有勇气拒绝签下不该签下的名字。虽然我的这次拒绝签字并没有对现实有什么改变,但却让我明白了自己的人生,它让我一直有勇气直面现实的是与非,活得不那么苟且。</p><p class="ql-block">今天距离长沙房子坍塌恰好半个月,网络上几乎看不到事情的后续消息的报道。人们逐渐将它忘记。忘记是治疗伤疼的最佳办法。</p><p class="ql-block">上海的疫情还在,我的许多朋友依然被封在小区里。神州大地的疫情依然此起彼伏,像冬天的山火,熄熄燃燃。</p><p class="ql-block">一切都会过去,无论是罪恶,天灾还是人祸,包括活的荒诞和生的空洞。犹如地震坍塌的大地,一定将会被茵茵绿草覆盖,春天来时会开满星星点点好看的小花。这就是普通百姓生存向前的希望和留恋人间的地方。</p><p class="ql-block">今天是第三十二次全国助残日。世上有人身残,有人精神残。身残者自知且自力,精神残者昏聩且无情。</p><p class="ql-block">写下这些文字,是提醒自己不因衰老的身体而必然的或残或疾,而使精神亦走向或残或疾。更提醒自己不要被世上的某些或残或疾所沾染因而沆瀣一气,或者连沆瀣一气的资格都没有时候,做一个行尸走肉的依附者。</p><p class="ql-block">我要清醒的活着并将清醒的死去。</p><p class="ql-block">2022.5.15</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