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闷热的下午,我匆匆赶到市中心的金茂大厦,独自去那里的丽金白宫影城看电影。自动扶梯缓缓向上,我的目光也随之不断移动。“阿雯快点,电影要开映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上面响起,“阿雯”这个久违了却始终难以忘怀的名字让我的心房一颤。我朝下望去,只见一位身穿红色连衣裙,身材高挑面目清秀的女士抬头向上回应道:“我就来了!”仔细端详后,确认她不是我定格在记忆中46年了的那个阿雯,但尘封了的记忆之窗被完全打开,记忆中的影象又开始回放起来…… 1976年5月的一个上午,我在车间被匆匆叫到厂政工科,曾科长满脸严肃地向同时被召唤来的肖正东和我谈话:“交给你们一个政治任务,到医院护理老刘。他昨天做了脾脏切除手术,需要24小时陪护。他家里有两个小孩,都在读小学,爱人不能全天照顾他。所以,厂里决定派你们去。时间是每天下午4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小肖是发电班的,工作量相对少一点,时间上方便;小王是业余通讯员,业务上老刘是你的领导,所以他相信你。车间里面已经通知了,请你们做好准备,今天下午就开始。”<br>那天下午,我和小肖乘6路转2路公交,顺利找到了位于营盘街的市一医院,开始执行神圣的“政治任务”。我们聚精会神地守候在病床边,看着仍处于昏睡中的老刘,随时准备为他接屎接尿。刚开始,他很不好意思,我和小肖就安慰他,让他坦然接受我们的护理。他睡觉的时候多,病房里和走廊上都一片寂静,我和小肖百无聊赖地在病房里和走廊上走来走去,海阔天空地轻声闲聊。感到时间特别漫长,整整一周后,我们才慢慢习惯这和枯燥无聊的护理工作。也就在此时,一个女孩闯进了我们的视野,打断了我心灵的平静。<br>大约一周后的下午,我们接班才1小时左右,我和小肖在病床边陪着闭目养神的老刘,走廊上突然传来了“咯”、“咯”、“咯”的清脆声音,从走廊进门处朝最里面的开水房响去。直觉告诉我们,这是女性皮鞋鞋跟叩击地板时发出的响声。我们没有循声查看,依然静静地注视着老刘的表情。不久,那种扣人心弦的声音又清晰响亮地传递过来,让我们的好奇心被高高吊起,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病床门外,可惜,我们没有看到什么情况。晚上,那响声曾几次从我们病房前掠过,出于礼貌和矜持,我们也没有追逐声源发生者。直到第三天下午5点半钟时,小肖终于耐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当那个声音再次从门前经过时,他拿起热水瓶连忙起身说道:“我去打开水!”我知道他的真实意图是去看看穿高跟皮鞋的妙龄女郎。因为我们一楼病房都是老年病号,没有人穿钉了鞋掌的皮鞋;那个时代,医生护士给她们一百个胆,也不敢穿高跟皮鞋。只有陪护人员或探视病人的来客,才有可能穿。年龄当然是青年人了,中老年人在那时是不赶这个时髦的。果然,小肖兴致勃勃地回来告诉我,是一位20多岁的女孩,她父亲就住在走廊进来左边第三间病房。他还和我商量,明天下午去看她。我当然满口应承。第二天下午我们一进病房,就向老刘打招呼,说要到邻病房去坐一会,他很高兴地答应了。<br> 和那位女孩的聊天很开心,不仅仅是因为她给我们带来了病房里不可能拥有的青春活力,更是因为我们正处于青春勃发,需要与异性接触,以得到爱情滋润的敏感时期。所以,这场医院里的邂逅就给我们带来了莫名的激动与兴奋。但是,初次见面都很拘谨,我们只坐了20多分钟就告辞了,约好再次会谈。我们获知了女孩姓陈,单名“雯”,颇有些古意,让我想起了《红楼梦》里性格倔强的晴雯。<br>第二次会谈更加深入,彼此介绍了各自的情况,我们讲述了从知青到新工人的传奇转折,她则坦陈了自己对郊区农民身份的不甘和内心深处的压抑与苦闷。她才22岁,家住河西郊区,全家都是农民,她初中没读完就在队上务农,后来被选拔到大队小学教书,成为了一名民办老师。她憎恨这种与生俱来的低贱身份,渴望能够和城里女孩一样昂首挺胸走在繁华的大街上,虽然她拥有一付让男人眼球突出的丰满胸脯和约1.65米的身材。她的脸庞是扁圆型的,有些象柿饼,这让她的整体得分略为降低。但一双水汪汪且长着双眼皮的大眼睛又为她获得了很高的回头率。她的声音浑厚,不似银铃般悦耳,却有女中音般的磁性。两根刷把似的短辫子,八字型地伸展在耳朵附近,给人一幅干练泼辣的印象。她告诉我们,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所以伺候父亲就是她的责任。<br> 回到老刘的病房,在老刘没有需要的时候,我们就站在房门口轻声探讨陈雯。<br>“她肯定还没有恋爱!”我对小肖说道。<br>“你怎么知道?她又没有说。”小肖反问我。<br>“我们连续两天都在她父亲的病房里聊天,没看到一个青年男子出现,床头柜上也没有看到其他慰问品。这就说明她目前没有男朋友。如果有,在岳老子住院的时候,男朋友绝对会要在医院里跑前跑后,努力表现,打开水这样的事肯定不会让女朋友来做的。你说是么?”<br>小肖略微沉思了一下,认同了我的分析。<br>这次聊天让我和小肖都对她产生了很好的印象,也让我们三人成了无话不谈的熟人。每天下午,大家总要在一起会面,她父亲的病房里还没进其他病人,所以,就成了我们的聊天地点。而且,小肖开始有了新的想法。这样交往了七八天后,我们邀请陈雯到厂里去玩。她欣然同意了。<br>一天上午,她出现在厂门口,我和小肖高兴地迎接了她。然后,陪同她巡视了各自的寝室,参观了车间。在我的寝室,她看到了我睡的上铺,和床铺上放着的书籍。还饶有兴趣地看了其中的一本。在返回医院前,她拿出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请我和小肖分别给她留言。小肖很高兴地写了自己的寄语,我则婉言谢绝了她的要求。因为我的字写得很难看,没有勇气在一位颇有才华的女孩面前展露自己的破绽。她有些失落,但仍然大器地理解了我。三人在食堂里共进午餐,让陈雯更加真实地体验了“集体生活”的滋味。中午又天南地北闲聊了一通,下午三人就提前赶到了医院。料理好老刘后,我和小肖又走到陈雯父亲的病房,开始了新的话题。<br> 好象是小肖有意拉开的话题,涉及到人际关系方面。“人活在世界上真的没有意思!”陈雯这句话让我和小肖大吃一惊!这不应该是一位妙龄女孩所讲的话。<br>“你这是人生虚无主义的想法,年纪轻轻的人不应该有!”我出于本能夺口而出地批评她。<br>“什么该有不该有?城乡差别这么大,农村户口的人,天生就矮人一等,有什么意思?我们几个玩得好的同学多次讲这个事情,大家真的想集体自杀,一了百了!”她冷峻辛酸的语言让我一时语塞,不知要怎样才能安慰她,只好沉默。<br>小肖立即真诚地劝慰她:“农村户口又怎么了?中国这么多农村户口,不都一样生活得蛮好吗?”“是的是的,中国社会就是这样传承下来的。将来应该会越来越好的,你不要太多虑。”我连忙附和道。<br>“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要是没有招工到城里来,你们还会这样说吗?只怕是会和我一样的感受了!”她不为所动地反问我们。<br>我的心深深地震撼了。是的,一个妙龄女孩,在一个地大物博的国度里,却发现自己处于社会最底层的群体中,只能仰视自己所向往的一切。她的失落、痛苦甚至绝望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这又不是哪个人能够轻易改变的社会现象,或者说是历史进程。此刻,她需要的不是同情和怜悯,而是激励。于是我放开了思绪,用能够搜索到的词汇,结合自己的经历对她劝解:“你说得不错,如果我们还在农村,心态肯定会和你一样,甚至比你还要惨。因为你是生长在农村,而我们是生长在城市,却被驱逐到农村。我感到过痛苦、渺茫,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自杀!那是懦弱者的选择;我选择的是和命运抗争,通过自己的努力来争取改变现状。我在农村只呆了八个月,但却将自己的初中教材全部带到了乡下自学;招工到了城市,我家里出身不好,没有任何政治背景,可以说是一穷二白,但我选择了文学创作,偷偷地写作,居然也发表了一些作品,改变了人们对我的印象。所以,人在逆境特别需要的是毅力、勇气和信心!我相信,只要努力奋斗,农村女孩也同样可以美好的明天!”<br> “要是奋斗了,还是不成功呢?”她问我。<br>“那也无所谓,至少享受了奋斗的过程,感受了拼搏的快乐。虽败犹荣!再说,女孩子比男青年更容易成功些,你们多一种选择。”<br>“你是说找城里人恋爱吧?我才不稀罕嘞!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同城市户口做交易,我绝对不会!”她的回答让我再次想到了《红楼梦》里的晴雯。<br>“恋爱并不都是交易。真正的爱情是不论地域、财富、年龄和地位的,而是看双方是否有共同的目标和追求,是否能够彼此呯然心动和长久牵挂;和自己心仪的城里人恋爱难道不是你的选择之一吗?”<br>陈雯无语了,病房里是令人窒息的安静。我注视着她,她也凝视着我,仿佛要对同龄的彼此进行心理透视似的。小肖则默默地看着我们俩个,一时无法理解我们对话中的含义。<br>一个多小时的争论,我和她观点鲜明,各抒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却都毫无保留地坦露了各自的人生观,打开了自己的心扉,无意中让对方走进了自己的心灵空间。<br> <p class="ql-block">从那天争论后,陈雯仿佛变了一个人。每天从我们病房门前经过时,主动向我和小肖打招呼,三人一起去开水房打水,聊天时更加活跃,话语中没有了先前的悲观,代之以开朗乐观的词汇,脸上也始终是真诚灿烂的笑容,不时从我脸上掠过的目光中,流露出只有我才能够察觉到的涓涓柔情。我突然感到了恐惧,因为我根本没有和她恋爱的意思。在她面前慷慨激昂的话语虽然是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但都是为了鼓励她走出自卑的误区才讲的,并无任何其他暗示。一旦她真的爱上了我,那就是我的罪过了。热爱文学的我,虽然崇尚“爱情至上”,但也非常现实,不敢、也没有力量冲破现实社会存在的各种艰难险阻去追求理论上的爱情。所以,必须立即刹车。此后,我明显地回避阿雯,少和她接触,免得产生不必要的麻烦。</p><p class="ql-block">每天下午,我总要找借口不去她父亲的病房聊天,让小肖单独去,真的希望小肖和她能够产生恋情,好让自己良心得以解脱。可是,造物弄人,一个意想不到的原因让我和她走得更近。</p> <p class="ql-block">当时,我们车间里一些文艺青年正在极其秘密地编印一本16开大小的油印歌本,收集了近百首中外歌曲,由多位青年人冒着被批斗的危险,在众多人的关心支持下,历时半年精心制成的,诞生时间是1976年10月左右,正值极左思潮盛行的文革晚期。厂里不少年轻人喜欢唱歌,特别是唱一些文革中被禁止演</p><p class="ql-block">唱的老歌和外国歌曲。但是,许多歌曲我们都一知半解,或只能哼曲,不会唱词;有的歌只晓得歌名而不会唱,想学又没有歌谱。于是,我们就萌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编印一本歌本,收录文革前广为传唱的中外歌曲,满足青年人对音乐的喜爱之情。记不清是谁最先倡议,怎样形成决定,大约从1976年3月左右就开始了这一宏大的工程。详细情况记不得了,反正是爱好者自发聚集拢来,成立了一个专门班子,虽然没有正式命名,但实际上就是一个编辑部。成员是:何光祐,厂团总支委员,写得一手好字;拓兄:在湖南大学就读,回厂实习;学哥:炉前工,文学青年;献兵:型铸工,写得一手好字;厚安:型铸工;本人:木模工,文学爱好者。我们的分工如下:拓兄和学哥负责收集、整理中外优秀歌曲,确保歌本的品位和经典。其他人都有向他们俩人提供歌曲的义务,还要发动所有喜欢唱歌的朋友提供歌曲;拓兄还有绘画特长,兼任封面设计。好象是白底蓝面上一朵海棠花,简洁明快的风格让人入眼难忘。光祐和献兵负责刻钢板和印刷;厚安会修皮鞋,线纳鞋底的手艺高超,承担歌本的线装任务。</p><p class="ql-block">我负责落实印刷工具及场地,还要收集整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和毛主席关于共产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要吸收人类一切文明成果的语录,登载在歌本的扉页和里面的补白位置,以便万一有人拿我们印制的歌本做文章时,能够反驳对方,确保我们不受无辜伤害。</p><p class="ql-block">分工后,大家全力以赴,前期工作进展顺利。厂团总支书记于纪国也十分关心这一“工程”,暗地里给予力所能及的支持。但是,即将进入刻钢板的阶段时,一个意外的困难几乎让我们的计划流产。</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未完待续,敬请关注)</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