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春风十年雪（二十三）

老几

文章：老几原创插图：来自网络 第二十七章：生者送归人顾春访恩师 魏清的丧事，只因魏府风光不再，本有几分清冷。这日，古县令和顾公子忽然高调前来悼念，又当着众人吩咐黄师爷以友人身份从中佐助。这一消息迅速传遍来城，令一向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来城富商名流错愕不已。他们突然意识到，魏府还是原来那个风光无限的魏府，只是他们全都看走了眼。这些趋权附势的富商名流，虽不知晓个中原由，却都首先想到，借这次机会攀来城县令的权，傍京都公子的势，也为了讨好魏府，他们各怀鬼胎，一改先前冷漠便是纷纷前往，接踵而至。原来清冷的魏府，这几日魏府门前迎来送往，车水马龙，热闹了得。生者送归人，可怜的是魏夫人和九月，在这些惺惺作态的来客面前，悲悲戚戚，哭得伤心。也不知一生玩尽心机，躺在棺材里的魏清又作何感想。丧事到了出殡那天，葬礼甚是隆重，一路上白幔猎猎，哀乐高奏，黄纸漫天，送葬队伍身披白衣麻布浩浩荡荡，引得来城百姓啧啧称奇，人们在纷纷议论中，仿佛把任贤一案抛到九霄云外。魏清的葬礼结束后，顾春如释重负。他一连半月有余，先后去了一趟静云寺和小李村，并告诉伯娘待他离开来城后，一家就搬来柳宅，交由他们打理，还特意叮嘱要留下那对老佣人。最后他和善忠还不忘去了一趟任宅，看望了任贤的夫人和她的儿子。待他把这一切办妥后，来城已悄然进入漫山红叶，大雁南飞的晚秋季节。 这日下午。顾春来到南街风林小巷，走进弯弯幽幽的石板巷道，立在恩师门前。他整了整素装，定了定神，轻轻叩响了紧闭的门。随着门扇一声“吱呀”，开门的是恩师的夫人。老夫人盯着立在门外的翩翩少年，满脸疑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虽然十年未见，顾春一眼就认出老夫人，便欠身回道：“师母，我是恩师的学生柳梦春，今日前来拜访。”老夫人愣了一下，忽然眉头一展，兴奋道：“哎呀！你就是春儿，多年不见长这么高了，都认不出来了，快进来，快进来。”老夫人万般激动，把顾春刚一迎进客堂，便朝内房大声喊道：“老头子，你看谁来了。”话音才落，老先生就从内房走了出来。未等老先生开口，顾春满面敬容地快步迎向前，深深一躬：“恩师安康，学生柳梦春前来拜访。”听到“柳梦春”三个字，老先生微微一怔，虽不感到特别意外，但还是觉得有些突然。老先生眯了眯垂老的双眸，略略看了顾春一眼。一别就是十年，今日师生相见，老先生本应激动不已，可他只淡淡说了一声：“免礼。”顾春直起腰身，微微抬头。但见恩师今日身着有些破旧的粗布长衫，削瘦的脸上虽刻满了岁月的沧桑，却依然是一副长者的傲骨风范，那淡淡的表情下毫无半点欣喜之色。仿佛他顾春的到来没给恩师带来一丝感动。 顾春目光一滞，心中顿时七上八下。在老先生无声的抬手示意下，他来到几前等待恩师落座后，才坠坠不安地端坐在恩师对面。老夫人提壶上茶，见老伴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脸色一沉，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又将变得柔和的目光看向顾春，带着万千惜爱的语气说道：“春儿，有话尽管说来，他若欺负你，师母轻饶不了他。”顾春朝师母苦涩一笑，哪敢接言。从师母的话里，他隐隐猜到恩师已然知道他在来城所做的一切，而且对他十分不满，仍在生气中。老夫人斟满茶后离开时，不忘又朝老伴瞪了一眼，才转身朝内房走去。 “什么时候离开来城？”待夫人走后，老先生白眉轻扬，没有任何开场客套话，与顾春说的第一句，竟是如此简单清冷一问，令顾春本已忐忑的心为之一颤。此时他在恩师面前，如同犯错的孩子般，低头无语，半晌后方才轻声道：“明日就离开来城。”稍顿，他轻轻抿了抿发颤的双唇，带着难掩悲怆的语气接着说道：“与恩师十年一见，刚刚重逢又要话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顾春这句话一脱口，刚才还是一脸冷漠的老先生，却无法掩饰眸中浮起的淡淡伤感。顾春继续低声道：“今日前来看望恩师，一是解学生十年相思之苦，二是向恩师辞行前，想听听恩师对学生的教诲。”“唉！”老先生抬眉看了一眼仍是低着头的顾春，一声轻叹，“人到七十古来稀，老师已经老了，还有什么教诲呢。”“学生知道，恩师对我在来城所做的一切很是生气，先前不来请教，还是怕牵连恩师。”“哦？”老先生目光一凝，自嘲道：“我一介老夫，家徒四壁，有什么可牵连的。”顾春听过，心中猛地一揪，一股难以名状的内疚之感，油然而生。他缓缓抬头，眸中透着一抺怆然，朝恩师苦涩一笑：“恕学生直言，恩师一生刚正不阿，仗义执言，百折不悔，前事可鉴，学生一走了之，那恩师乍办。”老先生不为所动，仅是冷哼了一声，“庸人自扰，那是你想多了。”顾春端起茶杯浅浅饮了一口，默然片刻后，声音低沉道：“父母之仇，这十年来学生心心念念，又何曾忘记一日，此仇不报枉为人子，还望恩师体恤学生心中之苦。” 老先生听罢，不但毫无半分谅解之意，反而是脸色一沉，突转冷冽的眸光，紧锁着眼前这个年少学生。良久，老先生收回冷冽的视线，轻叹一声，“报父母之仇，乃孝道之举，天经地义，是一件磊落之事，本可上应昭昭天理，下守法度朝纲，这才是正道。”“可你为达目的不走正道，偏偏误入歧途，暗地里不择手段，巧玩心机，变成了一个阴暗之人。”顾春听到恩师这番话，惨然一笑，情绪变得有些激动。“家父蒙冤已过十三年，至今尸骨难寻，家母被害也过十年，何曾被人提起，恩师当年只为家母一案不平，反被直言所累，又何曾为您昭雪。”“恩师刚才说上应天理，也许上苍也有瞌睡的时候，才不问人间疾苦。”“至于朝庭，当下内忧外患，已是风雨飘摇，哪还顾得上百姓的冤恨情仇。”“学生也曾想做一个磊落光明之人，是当今世道把我逼上了这条路呀。”“狡辩！”一向治学严谨的老先生，哪容得他的学生这番诡词巧辩，只见他怒目一瞪，颔下长须无风自动，“你的诗书都读到歪理上去了。”“有道是，天道轮回，善恶终有报，而你图一时之快，不问是非，不守法度，不走官部公堂，这样的复仇你得到了什么呢？到头来只是场更大的悲剧。”“如此这般，将来你怎能成就大事，又怎能告慰你爹娘在天之灵。”顾春垂首无语，老先生句句严词直抵他的心底。待他平复自已的情绪后，方才明白恩师今日言辞恳切，语重心长，是严师对学生一种别样的关爱。“恩师，学生知错了。”顾春抬起头，红着眼睛轻声道。坐在内房的老夫人，侧耳听得句句清晰。可她不这样认为，怒气冲冲地走出内房，直奔老伴怒道：“你们师生重逢，本应叙些春儿童年趣事和师生情谊，而你可倒好，倚老卖老，尽是些训人的恶语之言。”老先生突然立起身来，盯着夫人白眉一挑：“你懂什么，妇人之仁。”“你……”老夫人浑身一颤，气得直跺脚。 面对如此突变的场景，顾春不但不感到惊诧，倒是似有几分熟悉，只见他羽眉轻展，仿若回到了他那遥远的童年时光。他不徐不急地站起身来，看着眼前这对老夫妻，心中是满满的羡慕，不由深深一叹：“要是家父家母还在世间，有如此一幕，那该是多幸福呀！”顾春这句发自内心深处的感叹，瞬间触动了两位老人的情肠，刚才还在彼此生气的他们，眸中突然掠过一抺怜惜之色。两位老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眼前这位无爹无娘的少年，心底涌来阵阵酸楚，难过地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老夫人徐步向前，轻轻拉住顾春双手，哽咽道：“春儿，你爹娘不在了，师母知道你心中的苦，你若不嫌弃，以后到来城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顾春看着老夫人发红的眼圈，眼睛一潮，心中已是万般感动。这时，立在一旁的老先生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朝内房走去。不一会儿，老先生手里拿着一张银票走了出来，来到顾春面前。老先生一改先前严师的模样，目光柔柔地看着顾春，温声道：“孩子，你暗中托人请来名医为老师治病，这份心意为师的已经领了，但这张银票你还是拿回去吧！”已是初春的事，顾春万万没有想到，恩师还牢牢记在心，可此刻来得如此突然，令他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定定看着衣衫破旧的恩师，想起曾是受万人尊崇的一代来城宗师，却落得设摊帮人写字谋生的这般境地，他心中蔓延着是道不尽的愧疚。若不是受家母一案所累，恩师这般年纪，本应在家养花修竹，煮酒吟诗。可如今……也不知这十年的日子，他们是怎样度过来的，今日他们不但毫无半点怨言，反而对他是一片慈爱之心。而自已在京都过着一掷千金的奢华生活，何曾想过恩师变得如此窘境，他心中又是万分自责……良久，他轻轻问了一句：“是不是学生让恩师太失望了？”如此情景，老夫人再也看不下去了，反手从老伴手中夺过银票，怒道：“老头子你想干什么，春儿一别也不知何日再相见，这是我今后对春儿的一份念想。”出人意料的是，老先生并没生气。“孩子，临别之时老师也无其它相赠，只能送你两句话。”“一句是心向光明，知行合一。”“另一句是放下前陈往事，君子以自强不息。”顾春眸中闪着泪光，深深弯下腰身，拱手道：“学生谢过恩师，恩师今日的教诲，学生已铭记于心。” 在老先生夫妇的执拗下，他们陪着顾春走出客堂，在幽静的小巷里三步一停，五步不舍，也不知走了多久才来到巷口。顾春停住脚步，凝目望向天边渐渐下沉的落日，想起今日一别，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与恩师再相见，心中一腔离愁，眸中一片凄凉……该是告别的时候了。顾春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来，带着万般难分难舍的心情，撩起长衫猛地跪于恩师足下，双手俯地重重一叩：“学生在此一别，望恩师多保重。”老先生一愣，急忙扶起顾春，盯着他深爱的学生，心中千言万语。怎料一向谨肃的老先生眼睛一红，忍不住把脸一侧，两眼老泪夺眶而出。老夫人向前拉着顾春的手，也是泪水涟涟：“春儿，你一定要记住，不管你走到哪里，只要我们还健在，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嗯！”顾春孩子般地点头应了一声，抽出手来，擦了擦湿潮潮的眼角，后退两步朝两位老人深深一躬。然后直起身来，一转身朝南街中央走去…… （连载二十三，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