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戛尔尼为什么出访中国

涂伯伯

1793-1923：两个帝国的灭亡 （一） 1792年9月26日清晨•英国•朴次茅斯港。
大西洋的潮水轻柔地拍打着堤岸，迷蒙的晨雾中，隐隐传来铁锚启动的铰链声。拥有64门火炮的战舰“狮子”号、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吃水1200吨的三桅帆船“印度斯坦”号、以及小型护卫舰“豺狼”号同时起锚了。

没有热烈的欢呼送行，也没有隆隆轰鸣的礼炮声，这支混编船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码头。

1879年威廉·特纳《斯皮特黑德》雕刻版画 （图片来自网络）

“狮子”号的帆楼上，马戛尔尼深深地吸了口海风。作为一名有经验的外交官，他对这次出使既期待又陶醉：英国国君从未派过如此庞大的使团，——不，即便整个欧洲，也从来没有委派过这样的使团到东方、到中国，去进行一次“正式的国与国”之间的拜访。马戛尔尼对国王的信任深感欣慰，对自己的才干充满信心，他举起望远镜，看着远方，笑了。

马戛尔尼画像（作者不详 图片来自网络）

这是一次非比寻常的远航。也是从欧洲到亚洲的海上新航路的又一次尝试。
就在不久之前，因为法国支持美国独立，英、法两个国家打了一仗。战争的硝烟刚刚消散，法国就爆发了以“攻陷巴士底狱”为象征的“大革命”。此刻，国王路易十六的权力正岌岌可危。

攻占巴士底狱（作者不详）（图片来自网络）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动乱的法国对于“日不落帝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当成千上万的农民涌入巴黎、国王和王后龟缩在凡尔赛不能动弹时，新的战争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再打起来的。

或许，就是在这样的心理支配下，英王乔治三世决定向东方帝国——“大清”——派出使团。因为，现在的大不列颠王国太需要东方市场了。

《在凡尔赛召开的三级会议》【法】奥古斯特•库迪 1790-1873 （图片翻拍于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 吉家乐 译 中国华侨出版社）

是的，1792年的英国，虽然只有800万人口、却已经是不可小觑的海上强国。此时，它不但先后打败了号称“海洋霸主”的西班牙和荷兰，自称“日不落”帝国。更兼之发明了珍妮纺纱机和蒸汽机等一系列工业机械，成为第一个世界强国。

大机器生产的工业产品，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国内的需要，帝国的产品急需一位大买家。而这个买家，应该就是远在地球另一端、拥有3千年历史、3亿3千万子民和上千万平方公里疆土、号称“世界中心”的大清王朝！

英国工业革命时代的纺织业（图片来自网络）

英国工业革命的又一项重要标志——蒸汽机车（图片来自网络）

其实，英国人渴求与中国建立贸易关系可谓由来已久。
早在1583年，英国商人约翰•纽伯莱试图经印度来华贸易的时候，伊丽莎白女王就交给他一封致中国皇帝的信。遗憾的是，因为纽伯莱在半路上被葡萄牙人抓获，这封信就没能送到当时的万历皇帝手中。

1596年，伊丽莎白女王再次派本亚明•伍德为使臣，随商人里查•阿伦来华，又交给了他们一封致中国皇帝的信。同样遗憾的是，在经过好望角时，伍德等人乘坐的三艘船只，一艘沉没，两艘被葡萄牙人拦截，这第二封信，仍然没能到达中国。

伊丽莎白一世画像（作者不详 图片来自网络）

伊丽莎白一世给万历皇帝的信函原件（图片来自网络）

1600年，一群热衷于殖民开发、旨在控制印度和垄断远东贸易的英国人在伦敦成立了“不列颠东印度贸易公司”。急于对外开拓的伊丽莎白女王迅即在当年年底授予该公司皇家许可状，给予它在东印度21年的贸易垄断权，并在相当程度上代行英国政府的职能。

伦敦东印度公司总部大楼（作者不详 图片来自网络）

1602年，得知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将会派出探险队开辟西北航道到亚洲的商路，伊丽莎白女王将自己的第三封致中国皇帝的信交给了探险队领队韦茅斯。十分遗憾，韦茅斯的这次探险也失败了。几个月之后，心心念念想和中国建立贸易关系的伊丽莎白一世也去世了。

虽然之后继任的英王，也往中国派出过使节，但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失败了没能成功。

伊丽莎白一世肖像及给大明皇帝的信件（图片来自网络）

两百年后的1793年，当马戛尔尼回忆起这一桩桩往事，他是有理由为自己的使命感到自豪的。

为了对中国皇帝表现足够的诚意，也为了“让中国人欣赏英国在和平时期和用于战争的技术力量。”乔治三世陛下决定把“最新发明如蒸汽机、棉纺机、梳布机介绍给中国人”，以使“这个好奇而又灵巧的民族高兴”。（（法）佩雷菲特：《两个世界的碰撞》第一章P006）

为了这次出访，英王乔治三世派出的使团可谓“超豪华阵容”：使团人员多达百人，它们“包括外交官、英国青年贵族、学者、医师、画家、乐师、技师、士兵和仆役。算上水手则有近700人”。（同上）

马戛尔尼使团带来的礼品 罗盘仪（图片来自网络）

马戛尔尼使团带来的礼品：军用气枪 一分钟内能发射20发以上铅弹 有效射程达100米（图片来自网络）

至于礼品，除了上述的棉纺机、梳布机，还包括了当时欧洲设计最精巧、制作最精美、可以准确模拟地球的各种运动、月球绕地球的运行、适用一千多年的“天体运行仪”;还有一个“标有地球的各大洲、海洋和岛屿，人们可从上面清晰地着到各个君主的国土、首都以及大的山脉”的地球仪。以及“赫歌耳望远镜、秒表、韦奇伍德瓷器、帕克透镜、布料……王室成员和著名人士的画像”，和以及＂榴弹炮、迫击炮……卡宾枪、步枪、连发手枪”等各种类型的武器。除此之外，还有“英国最大的、装备有110门最大口径火炮的‘君主号’”战舰模型。＂（第十一章P049）

马戛尔尼使团带来的礼品 座钟（图片来自网络）

马戛尔尼使团带来的礼品 铜镀金写字人钟（局部） 这是由当时伦敦最知名的钟表匠威廉姆森打造的 （图片来自网络）

在中国近代史上，马戛尔尼访华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人们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英王乔治三世单单选定1792年向中国派遣这样庞大的使团呢？

如前所述，1792年，英国已经成为“海上霸主”、并完成了第一次工业革命，成为当世无匹的“发达国家”，它需要为自己生产的大批产品寻找市场。其次，还有一个重要的诱因：那就是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的直接煽惑。

东印度公司的商业版图（图片来自网络）

繁忙的广州港（KANTON） （题目为笔者所加 作者不详 图片来自网络）

一般的人都知道，明清两代，因为“倭寇”在东南沿海的不断袭扰，采取了“禁海”与“锁国”政策。其实，“倭寇”只是众多原因中的一个；同时，“禁”，也并非始终如一。

不过，我们从明代大书画家仇英也把“倭寇”作为主体，将嘉靖34年（1555年）发生在东南沿海的一场抗倭战争，绘制成长达572•7厘米的大型人物历史长卷，也可以看出当年的“倭乱”该有多么严重。

【明】仇英：《抗倭寇图卷》（局部）绢本设色 （图片来自网络）

【明】仇英：《抗倭寇图卷》（局部）绢本设色 （图片来自网络）

史载，清朝的“禁海”政策，始于清顺治十二年（1655年）6月。其原因是担心流亡东南沿海的“南明”残余势力从海上卷土重来。

康熙二十二年，“三藩”已定、台湾回归，挑战清王朝政权的多种政治力量都被翦灭。当初为了维持政权稳定而制定的“禁海”政策、也就可以考虑废止了。于是，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六月初五，康熙帝以“海洋贸易，对民生实为有益”的原因，颁诏在澳门、漳州、宁波和台山设立海关，开放了“四海贸易”。只不过，这次开放仅仅持续了三十年。

郑成功收复台湾（作者不详 图片来自网络）

1717年，康熙又因为海寇活动较多，更担心西方的先进科技传入中国，会危及满人统治。于是，另行颁行了“南洋禁海令”，重新封闭了海关。

十年后的1727年（雍正五年)，雍正在大臣的反复奏请讨论下，权衡了“海禁”和“海患”的利弊后，才同意废除“南洋禁海令”，再次开放了粤、闽、江、浙四口通商口岸。

谁知道仅仅过了三十年，到了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为了防止像明朝那样出现实力雄厚的海商，危害清王朝的统治。也为了垄断贸易，为朝廷积攒更多的银两，乾隆帝又下令关闭了江海关、浙海关、闽海关，指定外国商船只能在粤海关——广州——一地通商，这就有了所谓的广州“十三行”的出现。

西方油画中的十三行（作者不详 图片来自网络）

十三行商人为法商购买的茶叶打包 茶叶包上可见“天字六号”“地字八十号”等字样（作者不详 图片来自网络）

“一地通商”对朝廷而言，似乎减少了“管理成本”。但是，对外商而言，却造成了极大的不便。
第一个不便，是生活的不便。据蒋廷黻先生考证：当时，“在广州，外人也是不自由的，夏秋两季是买卖季，他们可以住在广州的十三行，买卖完了，他们必须到澳门去过冬。”（蒋廷黻：《中国近代史》 P4）

第二个不便，是交易的不便。“十三行”虽说是“民间团体”，但是代表着“国家”从事外贸。其“行总”，既是“十三行”的领袖，也是朝廷与外商打交道的“官方代表”。这样的制度安排，就产生了巨大的“黑洞”。地方官吏有意向外商隐瞒朝廷的税则，外商只能一次次和地方官吏讨价还价，造成最终的税负甚至高达20%，远远高于朝廷额定的4%！

第三个不便，是清王朝关于商品货物方面的种种规定。作为一个已经进入工业化的国家，英国需要的是一个开放的市场，是各类商品可以自由交易的市场，而清王朝在货物交易方面的限制，显然既不符合市场经济法则、也不利于不列颠帝国。

版画：1840年时的广州十三行商馆同文街。（作者不详 图片来自网络）

版画：十三行行商、当时的世界首富伍秉鉴家的花园（作者不详 图片来自网络）

1790年代，广州的外商已经是英国商人占据主体。他们也希望像葡萄牙人那样，在中国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他们也希望能和“清王朝”做“税收透明的”生意。

于是，1790年（乾隆五十五年），东印度公司的英商们，向英王进谏，希望不列颠王国能借乾隆八十大寿之际，派出使团。一则祝寿、二则寻求正式建交或订立通商条约的机会。广州的地方官吏，深知乾隆醉心于“万国来朝”的虚荣，不愿意错过邀功的机会，也极力怂恿英商促成此事。

版画 东印度公司的船队（作者不详 图片来自网络）

于是，就有了乔治三世于1792年派出使团、马戛尔尼出使大清的故事。

只不过，从英吉利海峡到南中国海，万里迢递、风高浪急，马戛尔尼要跋涉的注定不是平安的坦途。一个“自由贸易文化最发达的国家和对此最无动于衷的国家”将在门禁森严的紫禁城相会，它所触发的历史回响，是黄钟大吕的激越高亢、还是瓦釜碎地的沉闷喑哑？也只有让历史的后继者来回答了。

老照片：门禁森严的大清王府 深邃的门庭 残破的砖瓦 显示出王朝的没落 蹲守门前的铜狮 还保留着帝国残存的威严 帝国的末日就是这般凄凉

油画《海难》（作者不详 图片来自网络）

【本节完 下一节：《“西亚病夫”：奥斯曼帝国的衰落》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