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2px;">我的"四不像"父亲</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b style="font-size: 20px;"> ——壬寅二十年祭</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年了,他的音容笑貌依然时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生命的气息流趟在血管中,晕染在平素生活的细微中,从未远去,也不曾淡忘。</p><p class="ql-block"> 一直想写一篇怀念父亲的文章,却总是无从着墨。就像千千万万个父辈一样,平凡而又普通的人生轨迹,似乎不值得为人道。然而,父亲在我的世界里是伟岸的、独特的,在我们家庭中是不可或缺的顶梁柱。</p> <p class="ql-block"> 从小就常听十里八乡的人夸父亲人长得好看,甚至一些大姑娘小媳妇竟当父亲的面不吝溢美之词。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父亲是最美的。 </p><p class="ql-block"> 晚年的父亲早己风华不在,岁月的沧桑镌刻在脸上,但依旧挺拔硬朗的身板,戴着一副眼镜,透着几分儒雅与庄重的气质,常常误导人们对他身份的判断。记得2001年的夏季,也是他去逝前的一年,父亲因突患恶性肿瘤住院,治疗间隙,他常常手执线装书卷阅读消遣。病友猜度父亲的身份,有说是老干部,有说是知识分子,但唯独没人相信他是一个地道的农民。</p><p class="ql-block"> 为此,父亲自嘲地对我说:我给人的印象就是"四不像"(也是麋鹿的俗称):说我是乡下人又不像农民,说是城里人又不像市民,说是文化人又不像知识分子,说是老干部又不像是领导。我也开玩笑说,"四不像"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珍贵着呢! </p><p class="ql-block"> 现在细细琢磨,父亲这几句调侃的"四不像",恰好诠释了他那充满矛盾的精神世界,契合了他丰富的人生阅历,以及在我们家人心中的重要地位。</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57, 181, 74);">80年代父母到部队探亲时合影</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属于旧知识分子。出生于1933年的他,早年受过传统的私塾教育,熟读四书五经的典籍,有着深厚的国学功底。</p><p class="ql-block"> 父亲对我们的启蒙教育,溶入到日常生活的点滴中。诸如:早晨起来,他边扫院子边说"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朱子家训》);鼓励我们学习时,他会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三字经》);当我们出门或回家时,他提醒我们“出必告,反必面”(《弟子规》);教我们姓氏时,他习惯说"沈,就是‘冯陈褚卫,蒋沈韩杨’的沈"(《百家姓》)等等,这种教育潜移默化,润物无声。</p><p class="ql-block"> 父亲写了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街坊邻居遇到过年过节红白喜事,都会请他写对联条幅。谁家新生儿起名子,也会找父亲。在村民的眼里,他绝对是一个文化人。</p><p class="ql-block"> 他对"养不教,父之过"的理念深以为然,十分重视我们的教育。父母生了我们6个儿女(其中,最大的姐姐很小时因病夭折),5个孩子都得到了很好的教育。在生活非常困难的年代,父母咬紧牙关,哪怕是挪借,也从没有放弃过我们的学业,相反是因为我们偶尔的逃学而受到严厉的责罚。记忆中,我就曾因不能及时缴上学费,挨老师罚站听课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鼓励我们好好读书的口头禅就是"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其实,在读书无用论的年代,一般农村家庭并不重视孩子的教育问题。尤其像我们这样出身不好的家庭,孩子入学率更低。很多人家的孩子扫了盲就早早辄学了,回家干活可以挣工分。特别是女孩子,许多连学堂都没有进过,而我的大姐能读完中学,在当地多少有些另类,甚至被人嘲讽过。</p><p class="ql-block"> 知识改变了我们姐弟的命运,教育让我们受益终生。</p> <p class="ql-block"> 说父亲不像农民,可是农村人的十分苦他却吃了十二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身体健硕,极能吃苦,而又无所不能的超人。我记事的时候,正是人民公社时期。父亲每天要与生产队员们一起曰出而作,干完一天的集体农活,当疲惫不堪的人们开始享受日落而息的时候,为了养家糊口,他总会额外地要干点私活,用来维持一大家人的生计。</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里只有父母两个劳动力,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靠集体供应粮根本就不够吃的,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有的事。俗话说,靠水吃水,我们老家所在的原淮安县南闸公社依傍京杭大运河边,而我们新河头村则比邻白马湖之滨。这里一年四季水产丰富,野鸟飞翔。父亲经常用各种鱼具捕鱼,用猎枪打鸟,到芦苇荡釆莲藕,掏鸟窝,风雨无阻。因此,我们的饭桌上常常会有丰富多彩的原生态的植物,野生的鱼虾禽蛋,为贫困而饥馑的岁月,增添了一抹亮色。</p><p class="ql-block"> 在我家附近有一个公社粮站,父亲常在那里打零工。我常看到父亲背着一二百斤重的大麻包,嘴里叼着一根竹签做的筹码,沿着陡峭的跳板,颤颤巍巍地将粮食运到粮仓顶上。每个筹码大概抵上几分钱吧,父亲挣的筹码总要比别人多。父亲似乎是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哪里能挣钱的地方都少不了他的身影。至于兴修水利工程,挖运土石方,挑担耕地之类的力气活,父亲挣的工分也都是强者阵容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不仅有一身蛮力,他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农活中的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十八般农艺样样精通,别人不会的他也会。当年生产队请外地的大师傅帮忙烧砖窑,父亲给人家打下手。这是一份力气活,也是一门技术活,他很快便掌握了这门技术。父亲利用农闲时间,起早贪黑,挖掘泥土制作砖瓦土坯。数年时间,他成功地烧出了一窑窑的砖瓦成品来。 </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代末,父亲用他的汗水和智慧,为我们家盖起了宽敞明亮的三间砖瓦结构的房子,这在当时以土坯草房为主的农村是十分稀罕的。后来父亲依靠这门技艺,不仅逐步改善了我们家庭的生活,率先买了农用拖拉机。再后来,他又帮助我弟弟一起,在八十年代率先建起了一座欧式风格的楼房。</p> <p class="ql-block"> 父亲不是领导干部,却在当地村民中有着良好的口碑和很高的威望。客观上,我父亲在老家的辈份高,一般都称呼他为沈老爹、老太爷(小爷、小太爷的意思),在家族中天然的成为沈姓族长。沈姓在当地是一个大家族,人口众多,仅没出五代的嫡亲后辈便不下百人,可谓子孙满堂了。平时主持婚丧嫁娶,协调对外事务,处理邻里纠纷,那威信气场和影响力,绝对不亚于地方行政官员。 </p><p class="ql-block"> 解放初期,父亲在乡政府和农村信用社都有公干。五十年代初,我们家被划分为富农家庭,随着阶级斗争愈演愈烈,父亲失去了公职回家务农。这种不公正的待遇,伴随着政治地位的低下,动辄还要挨批斗,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对一向心高气傲,嫉恶如仇的父亲来说,憋屈和郁闷的心情可想而知。本来温文尔雅的父亲,开始抽烟,常喝醉酒,脾气也变得越来暴躁。</p><p class="ql-block"> 最让父亲难以释怀的是祸及家人。在血统论观念的影响下,"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子女在入团入党、毕业分配、招工、参军、提干、婚恋等方面都受到了广泛歧视。最直观的是,我们那里许多出身不好的家庭,大小伙子打光棍,大姑娘嫁不出去的比比皆是。庆幸的是,因我父母的威望和好人缘,我们姊妹兄弟的婚恋倒没受到影响,按农村的习俗从小都订上了娃娃亲。 </p><p class="ql-block"> 然而,政策的影响和压力无处不在。1977年我初中毕业后,受"文革"余波的影响,因家庭出身不好我们生产大队没有推荐我上高中。记得在夏天一个炎热的傍晚,父亲领着我去找一群正在纳凉的大队干部。骨子里一向高傲的父亲,为了我能上学几乎是谄媚到卑躬屈膝。我忍不住大声哭泣,向大队书记倾诉着对我的不公。这件事最后无果而终,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报怨父亲,而每当此时,脾气不好的父亲总是默不作声,隐忍不发。现在想来我的心中都隐隐作痛,自己太不懂事,竟向父亲的伤口撒盐。</p><p class="ql-block"> 与姐姐和哥哥们所遭遇的困厄相比,我又是幸运的。当我面临人生抉择的关键时刻,正好赶上改革开放的重大社会变革。我又重新进入课堂读书,并实现了父母当初做梦都没敢想的,参军、入党、提干…… </p><p class="ql-block"> 想起我当初接到入伍通知书时,一家人激动地围坐在一起,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这是一个政治春天的信号,父亲拿着通知书反复地看着,像看古戏文中皇上的赦令,喃喃自语,老泪纵横。一想到那个画面,总会刺激我的泪腺。后来,我曾在《空军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从军》(详见文章链接),记录了举家杀鸡宰猪喜若狂的场景。</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57, 181, 74);">母亲在父亲的遗像前</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新的时代一扫笼罩在父亲心底的阴霾,刚刚迈入知天命之年的父亲,重新焕发了乐观的天性。父亲平时比较风趣幽默,当地流传着许多他即兴的打油诗和顺口溜,颂扬真善美,鞭挞假恶丑,快意恩仇,涉及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p><p class="ql-block"> 再到后来,随着我们几个儿女都成家立业了,父亲更是怡然自得地享受着含饴弄孙的晚年幸福生活。闲暇时,他喜欢听刘兰芳的评书,吹笛子,拉二胡,或者到小河边去垂钓。父亲酒量很好,有空就小酌一番;也喜欢下厨做饭,过年过节总能为我们做一大桌丰盛的饭菜。</p><p class="ql-block"> 父亲和母亲感情很好,他们是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母亲出身在当地殷实家庭,家境比父亲好,父亲成家前就是在我外公家里上的私塾,母亲是个见过世面的大小姐。父亲则是我爷爷的独生子,而且还是老来得子,并且过继给四爷爷做儿子,在家族中很受宠。像大多数农村夫妻一样,他们一辈子吵吵闹闹,特别是性格都要强,常常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服谁。</p><p class="ql-block"> 然而,患难见真情,自从1997年母亲因食道癌手术后,父亲便处处让着母亲,对母亲体贴入微,感情笃厚。母亲本来体质较弱,大家都认为母亲会走在父亲的前面,但在父亲的悉心照顾下,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好。 </p><p class="ql-block"> 人生无常,一向身体结实从未生过大病的父亲,突患淋巴癌,而且来势凶猛。经过一年多的治疗,父亲己被病魔折磨得瘦骨嶙峋,痛苦不堪。2002年夏季的这天下午,炎热的天气丝毫没有温暖我冰冷的心,父亲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父亲弥留之际,我躺在他的身边,攥着他的手,却没能从死神的手里抢回父亲。虽然父亲早已不能讲话,但我能感觉到他带着对人生的强烈不甘,带着对妻儿亲人的浓情厚意,带着对这个世间的无限眷恋,咽下最后一口气。 </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总会产生幻听幻觉,感觉到他依然活在这个世上,活在我的身边。每当父亲的忌日,或是过年过节,家有喜事,我们都会在父亲的遗像前燃香拜祭。祈祷天国的父亲没有病痛,告慰他老人家母亲健康,子孙安好,社会繁荣,家族兴旺!</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后记】今年的7月,是父亲去逝二十周年忌,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也献给千千万万个普通的劳动者。</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为普通人立言,为平凡人立传,是我创作此文的初衷。</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