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茶馆拾贝 贰叁 复活

东方畲

贰叁 复活

一

上回说的神力徐老八，不仅力大无穷，摔跤也是附近的人中无敌手，但他最终还是赶上了自然灾害的年代被饿死了。他的三个儿子，一个被抓去蹲监狱；一个被饿死；一个被活埋两次都活过来了，现在还健在，并且他的孩子现在是清华大学博士生，任教于清华学府。下面就是我要给大家说的复活故事。

徐老八大儿子因被饿傻了，整天嘴里不停的说什么老蒋要来带他走，什么白胡子老头来拯救人类……说一些胡言乱语的东西，被打成反动分子抓到监狱里劳动改造去了。他蹲监狱以后，他的老婆也带着两个孩子改嫁了。

徐老八的二儿子教书，那个年代学校的学生有的被饿死了，有的因饥饿难忍，待在家里不愿意上学，学校里几乎成为停课状态。由于上面领导经常下来检查生员，学校就得想办法到附近找学生复校，以应付检查。有一天，学校得到上面通知说某领导要到学校检查工作，要求学校做好准备。校长就召开教师会，要求各班主任和授课教师，都到附近的学生家里，动员学生那天到学校来一趟，等领导走后，再回家去。如果看到哪家里有符合上学年龄的孩子，不管他们是否是学生，给他们家的父母协商一下，也请他们过来帮忙凑凑数捧个场。

徐老八的二儿子叫徐贵缺，是小学二年级的班主任兼教语文课。他听校长的话，就像往常一样下到各郢子里走村串户，动员二年级回家的学生回到学校上课。当他走到一位学生家门口时，闻到从这个学生家里飘出来的煮肉的香味，这个香味浓郁，对他的刺激很大，他的好奇心驱使他情不自禁地走进这个学生家的屋子里，看到这个学生的母亲正在锅灶下填柴火煮肉，发出及其诱人的食欲感，他就不由自主地伸手把锅盖掀开，一看锅里煮的正是他的学生，吓得他魂不附体，赶紧盖上锅盖，跑回学校。他把在学生家里看到的一幕，向校长汇报了，说明现在学生不好找，已经到了人吃人的时候。校长交代他可不能乱说，说出去谁都负不了这个责，让他就当没看见。

次日，上级领导来到了徐贵缺教书的学校检查工作，看到学校里各个班级的学生寥寥无几。尤其是看到了徐贵缺教的二年级，几乎没有人了，就一个学生还是他昨天到郢子里，看到一个小孩都十几岁了，还穿着个开档裤子，他问那个孩子怎么这么大了还不穿收档裤子，那个小孩说，家里没有裤子，这个开档的破裤子还是他前天到田里挖野菜时，走到乱坟岗上拾来的。徐贵缺听了那个小孩的回答后，很是同情他，就告诉那个小孩，让他明天到学校里，他行一条裤子给他穿。那个小孩今天上午果真来问他要裤子了，正好被他留下来，安排到了教室听课，以便应付领导来检查。

领导看到徐贵缺的班级只有一个学生在听课，就走进去看看，问道，“怎么你们班里现在就一个学生，而学生的花名册上统计是有二十多学生的班级？”

徐贵缺告诉领导，“我昨天到附近郢子里找到了几个学生家里，学生们都不愿意来上学了，这一个学生还是我看他穿着开档裤子，让他今天到学校来，我行一条旧裤子给他穿，他才过来的。”

这位领导本来就对他的班里仅有一个学生不满意，此时，听他说这一个学生还是他因行一条旧裤子才过来的。就问他，“学生们为什么不愿意上学？是嫌学校的教学不好，还是什么原因？”

徐贵缺告诉领导说，“学生有的被饿死了，有的已经饿得躺在家里不能动了，上不了学，有的说他们连命都朝不保夕，哪有精神来上学！”

这位领导听了他的汇报后，就问，“有那么严重吗？”

徐贵缺告诉领导，“有比我说的还要严重呢。”

领导就说，“请你说说看，更严重的是什么样子？”

于是，徐贵缺就说，“我昨天到附近的郢子找学生来学校上学，到了我的一个学生家，闻到他家里有煮肉的奇怪香味，就进去看看，我看到学生的妈妈正在锅灶下往锅底下填柴火煮肉，我就开锅一看，锅里煮的是我的学生，我看了以后，吓跑回来了，还有几个郢子的学生我没有来得及过去联系他们。所以，今天来上学的人不多。”

领导听了他的话后，当时就发火了，说他是胡说，搞破坏，让学校把他开除了。徐贵缺就因为“胡说”被开除后，又因断了他的供应粮食，没几天就饿死了。

徐老八的三儿子叫徐贵吃，十七岁时，在家里跟着大人们一起下地劳动混口饭吃。那时候，徐岗食堂因郢子大，食堂里的人口多，饿死的人就多，有好多人家全家皆被饿死了。有的人家，只要那家的大人被饿死了，他们家的小孩子也就活不成了。最起码要得上十岁的孩子，才能够有自己生存的能力。徐贵吃当年是十七岁，应该属于生命力旺盛期，他亲眼目睹他的父亲是被活活饿死的；他的娘也被饿死了，并且死的很惨。他娘死的时候悲惨场景还历历在目。

徐贵吃那年跟着徐岗郢子的男劳力到小江淮上河堤，能够吃的上饭，他听到同郢子里有回家的人，回来说郢子里的食堂快要断炊了，一天只能发给每人四两饭，郢子里的人已经被饿死不少，他担心娘的年岁大了，一个在家里有生命危险，所以就想趁夜晚赶回家里看看情况，如果家里的食堂能够开火，给他一口饭吃，他就在家里呆上一天，陪他娘叙叙话，看看可能为他娘做点事情。如果郢子里的食堂不开火，或者食堂开火不给他打饭，他就赶紧回到河堤上，避免在家里待时间长了，被饿的走不动路，就回不到河堤上了。

小江淮河堤是当年沟通长江连接瓦埠湖入淮河的水利工程，离家里大概有百把里路，河堤上的人因担心家里的人是否被饿死而心里不安，三天两头有人从河堤上请假回家。河堤上的领导怕人走掉多了没有人干活，耽误进度，完不成上级领导交给他们的抬土方任务，到时候不好向上级领导交代，就杜绝请假回家探亲；同时，为了阻止河堤上的人们回家，河堤上的领导还交待家里的领导，要家里的食堂坚决不给河堤上回家的人打饭，这样河堤上的人自然就不敢轻易跑回家了。

徐贵吃向领导请假，领导没有批准。他又听刚从家里过来的一个人说，他娘可能快不行了。那个人说“贵吃，你得赶紧回家看看你娘，我从家里来的时候，你娘已经躺了几天不能起来到食堂打饭了，你如果再不回家看看，可能就见不到你娘了。”因此，徐贵吃决定，无论如何他今天要趁夜晚回家看看他的娘。因为那个时候白天河堤上看得紧，任何人都别想离开河堤，所以，他只有利用晚上天黑的时候偷跑回家。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把自己分的米饭省下一碗，倒进衣服兜里，准备带回去给娘吃。他计划这百把里路，从天黑以后开始走，大概需要快到天亮的时候就能赶到家了。冬天的河堤上吃罢晚饭后，天就黑透了，他提前有了心里准备，把分的饭吃了一碗，下趁的饭，趁人家看不见的时候，倒进衣兜里，就悄悄地溜出食堂，趁大家都在忙着吃饭，迈开双腿，往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虽然黑暗，借着天空中闪闪烁烁的星光，还能摸的上路，他很快就走到离家只有三十来里的杨庙了。当他走到杨庙附近时，看到一个人在大路旁边的墓地里挖土，因为晚上不得眼，他看不见人家挖什么，心想，走近看看，如果这个人要挖到好东西自己也可以分享一点。于是，他就从大路边岔向坟墓，问，“老哥深更半夜的在墓地里挖什么？”

这位男子知道他是从河堤上赶夜路回家的，他了解河堤上是有饭吃的，于是就回答说，“这年头，死了人害怕别人知道搞去偷吃了，我就偷偷地过来挖个坑，把他埋了。”

徐贵吃就问，“那你一个人挖一个大坑，多累呀。”

那男人告诉他，“是个三四岁小孩子，随便挖个坑埋了就可以了。”这时他再看到坟墓上放着一个稻草捆子，大概就是那个孩子了。他怕耽误时间，就给男人打声招呼，继续赶他的路了。

大约清晨四点多钟，徐贵吃就到家了，看他娘躺在床上快不行了。他娘看到他半夜三更的从外面回来，以为是自己饿昏了，想她的儿子把眼想花了，就问，“是小三吗？”他答道，“娘，是我呀，我是在河堤上听说你在家里饿得不行了，就连夜赶回来看你来了。”

这时候，他娘的眼里滚出来两行泪珠，就说，“娘还以为我是死了后才见到你了呢。娘已经饿了四天，估计是不行了，娘没想到活着还能见到你。娘死了之后，家里就你一个人了，你要好好的活着，娘也不能给你娶媳妇了，以后也不能为你洗衣做饭了。”

徐贵吃说，“娘，你放心，我回来你就饿不死了。”说着，他把口袋里装的米饭用手掏出来，米饭还软和，他就用手往娘的嘴里塞，他怕娘咽住了，拿着碗从水缸里舀一碗水，让他娘边吃边喝，就这样，没多大功夫，娘把他衣兜里的米饭吃完了。歇了一会，娘来劲了，真是“人是铁，饭是钢”呀！

天亮以后，娘告诉他拿碗到食堂打饭去。他问娘有几天没打饭了，娘说有四天了。他端着家里的一个盆到食堂去。可是回来时，打的稀汤连盆底都没有盖上。娘问怎么打这点饭？他告诉娘，以前四天没打的饭，过期作废，一概不补，并且只有娘一个人的饭，他从河堤上回来是不给饭的。娘说她刚才吃了他带回来的米饭，不饿。就让儿子把那点稀汤喝了吧。他毕竟一夜走了百把里路，昨天晚饭吃的也不多，肚子实在太饿了，听他娘说不饿，让他把饭吃了吧，他端起盆子，昂头把盆里的饭往嘴里倒，没歇气就喝光了。然后又把头伸进盆里用舌头把盆底上沾的糊糊，舔得干干净净。

娘因年岁大了，起不了床去打饭了，他在家里不上河堤，食堂里又不给打饭，娘两个吃一个人那么点饭，不要几天，都会被饿死的。他如果要是去上河堤走了，他娘不能起来打饭，娘也坚持不了多久会被饿死的。怎么办呢？徐贵吃思来想去不好办，他不能把娘撂下，自己一走了之。他决定还是在家里陪着娘待一天看看什么情况。

徐贵吃在家里没待几天，他和娘都饿的不行了，因为每天两个人只能吃一个人的饭，一个人把一天的饭做一次吃了也填不饱肚子。她娘看到儿子打饭回来就说不饿，让儿子吃，儿子知道娘是省给他吃的，不忍心吃完，留下一点给娘吃。几天下来，不仅娘睡在床上已经气息奄奄了，他自己也快走不动路了，眼看母子俩都有饿死的危险。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他那天夜里从河堤上回来时，走到杨庙附近的坟墓上，看到一个人挖坑埋家里死去的孩子时说的话：挖坑埋葬孩子不敢让别人看见，是怕孩子被别人偷吃了。于是，他决定晚上到杨庙附近的那片坟墓地里，把那个小孩子挖回来，烧了给他娘吃。因为是冬天，死人埋在地下估计十天半个月不会坏的，那个孩子的肉估计现在还是新鲜的。

到了晚上，徐贵吃拿一把铁锹，到了三十多里的杨庙附近，把那天夜里埋的那个孩子挖出来了，连草捆背了回来，也没告诉他娘，就把小孩剖肚掏肠，扒了五脏，用水洗洗，用刀像割狗肉一样，把小孩子切成几大块，先煮了两块，估计够他娘两吃的，把剩下的几块用盐掩上放到坛子里，留慢慢吃。

徐贵吃把肉煮熟后，用手撕烂，盛到碗里端给他娘吃，他自己也吃了一碗，感觉到这种香肉吃到嘴里黏糊糊的，像吃小牛筋差不多，再想想那个孩子，心里就开始患呕，把吃到肚子里的都呕吐了。他娘因为不知道吃的是人肉，没有吐，还问她的儿子，“刚才小三从哪里搞的肉？好香。”他告诉娘“是看到田里跑来的一只小鹿，被我打死了，就把它搞回来烧给娘吃，肉还没吃完，被我用盐掩上了。等娘饿了，我再煮给你吃。”

由于徐贵吃煮的香肉心里患呕吐，被饿的实在受不了了，他就想办法晚上出去找吃的。这一次，他没有像上次挖死孩子那么幸运了，他在偷山芋窖里的芋头时遭殃了，被人家给活埋了。

　　二

当徐贵吃被饿得心里难受，感觉到实在不行了，支持不下去时，他决定晚上出来，趁天黑人们看不见的时候，出去偷吃。他盘算好了，郢子里的山芋窖里，窖了很多山芋种子，是准备明年开春插芋头秧苗留下来的，每天都派有人看守，就是害怕被饿急了的人们偷。

这时的徐贵吃，找准了目标，就擓上一个篮子，拿一把铁铲，睡到半夜三更便起来了，他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来到了山芋窖旁边，四处张望，没看到有看山芋的人。于是，他用铁铲子，把山芋窖的洞口扒开，把篮子放到外边，自己先拿小铁铲下去了，然后回过头想把篮子也从洞口拽进去，可是，洞口太小，怎么也不能把他的篮子拽进去，他把篮子放到洞口，就在山芋窖里用铁铲把蒙在山芋外面的土挖开，用手掐了几个山芋往外面的篮子里放，准备把篮子装满后，再爬上来，把一蓝山芋挎回家，够他和娘吃上几天。

当他把篮子里的山芋快装满的时候，被两个值夜班的巡逻人员发现了。两个巡逻人员本来没有看到他，而是看到山芋窖洞口有一个篮子，并且还看到篮子里装有山芋，知道是有人来偷山芋种了。两个人没有招声，就躲在山芋窖洞口旁等候偷山芋的人从窖里爬出来，好逮一个正着。这时的徐贵吃在山芋窖里面一点也不知道外面有人发现了他，一直到把篮子装满后往外爬的时候，被两个守在洞口外面的人看到他从洞口里伸出头来，照头一棍，打得他仰八叉摔回到山芋窖里面了。那两个看山芋窖的人，看到这个小偷，被打一棍又缩回山芋窖里了，就爬在洞口喊几声问是什么人大胆敢来偷公家的山芋种，结果喊了数声也没有听到里面的人回声，晚上又看不见是哪个人。

他两估计偷山芋种的人可能被刚才的棍打在头上打死了，于是就研究，干脆不要声张了，把篮子里的芋头种每人装上几个，然后把蓝里剩下的山芋从洞口倒回窖子，把篮子甩到老远的地方，再把山芋窖的洞口用土坯封死，待明年春天人们来扒山芋窖取芋头种的时候发现窖里死了人，他两不说，别人还以为偷山芋的人自己死在里面的呢。这年头死人是常事，干部打死人，比打死一只狗还容易，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没有人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两个人就把山芋窖洞口封死后，继续他们的巡逻任务了。

徐贵吃被两个看更巡逻的人当头一棒后，当时就昏死过去了，仰面朝天地摔到芋头窖里，不知道过了过长时间才醒来。他睁开眼睛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伸手摸到了一个山芋，才想起来他是来偷山芋往外爬时，好像被人打了一棍，现在他的身边都是山芋，当他手摸到山芋的时候，才觉得肚子里饿的难受，于是，不管什么情况，他先把手里的山芋往嘴里填，自然而然地就吃起来了。当他吃了一个山芋后，感觉到身体好受些了，就爬起来坐在山芋窖里，根据他来偷山芋时的情况分析，他现在还是在山芋窖里，他得想办法出去，老娘还在家床上躺着呢，不知道娘此时是死是活，他得赶快回家看看老娘现在怎么样了？

于是，徐贵吃就顺着山芋窖摸索，里面漆黑一片，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靠两只手凭着感觉四处乱摸，但除了窖里面的土和山芋，他什么也摸不到。他凭着记忆站起来在山芋窖的四周摸，希望能够摸到洞口，他知道洞口已经被封死了，他如果摸不到洞口的话，不能把洞口扒开从洞口钻出去，时间长了，即使在山芋窖里有山芋可以吃，但是山芋窖已经被封闭死了，里面的空气不流通，没有新鲜空气，就会被活活闷死在里面的。于是，他就顺着山芋窖四周的墙壁上摸，终于摸到了被别人砌封的洞口，他用手拔了几次，搬不动一点土块，土块非常坚硬，他得想办法把他带来的铁铲找到，如果找不到铁铲，把封洞口的土坯铲掉，他也就活不成了。

可是窖里面太黑暗了，让他很难寻找小铁铲。他跪在山芋窖里面，慢慢的摸索，因为是全郢子里的山芋种窖，很大，他一时不可能摸到他的铁铲。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往上爬的时候，手里是攥着铁铲子的，他也搞不清楚他被挨一棒时，他手里的铁铲可随着他的摔倒带回到山芋窖里，还是被他扔出窖外面去了，如果被他扔出去了，那他就出不去了。所以，他还得耐心地摸。他首先把他周围摸遍了，没有莫到那把小铁铲，然后，他顺着一个方向，用手慢慢的摸向前方，直到把窖里他手可以摸到的地方摸遍，然后再调回头换个地方排头排尾地摸，终于在离他躺倒的位置很远的地方摸到了铁铲。估计这把小铁铲，可能是他在仰面摔倒的时候，手把铁铲扔出老远。这可让他为之兴奋，有了这个小铁铲，他就能出去，就有生存的希望！

他抓住铁铲，摸到了洞口被封的地方，开始用铁铲凿起土坯，很快他凿开了一个小孔，从小孔里穿过一束光线来。他知道这是白天，他停止了凿洞，躺在山芋窖里，得等到夜阑人静的时候才能钻出去回家。他得利用这个时间，充实一下肚子，他开始大快朵颐地吃起来，此时的山芋，胜似饕餮盛宴，堪比美味佳肴。他有滋有味的很快就吃饱了肚子。

他躺在了柔软的干细土上，实实在在的睡一觉，等到夜里回家。他双手搂着后脑勺，准备躺下睡觉，这时，他的手才摸到了自己的头上被打的肿起来，并且手触摸到那里有点疼。当时，他只是记得自己在往外爬时，头伸出洞口时感觉头好像被一种东西撞击了一下，蒙的一下就失去了知觉。他想，要是那时候不要醒来该多好啊！他躺在那里想，这次醒来出去，不知道老娘可活了，因为他弄不清楚自己在山芋窖里昏迷了多久；他又想，这次出去后，要是搞不到吃的，还是死。他叹了一口气，心想，真的不应该活过来继续受罪。想着想着，他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抬头看看洞口，没有看到那束光，他知道这是夜晚，他得抓紧时间扒去那些封闭洞口的土坯，回家看看老娘。

他双腿跪在山芋窖里的软土上，手握铁铲，开始一块土坯一块土坯的凿，凿松动了就用手把土坯搬开，很快就把封洞口的土坯搬完了。他临钻出洞口时，还没忘记把自己的衣服兜里塞满山芋。当他爬出洞口时，突然想到，还应该把这个洞口封闭好，不留下痕迹，让人找不到谁钻进过山芋窖里。

徐贵吃回到家里的时候，喊他娘，她娘躺在床上还没有死。他娘听到她儿子深更半夜回来了，就问“三儿，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让娘担心受怕的。娘还以为你出去偷吃的，被人家逮到给打死了呢。”

徐贵吃听到娘能说话，知道娘还活着，就告诉娘，“娘，儿子没事的，这几天娘可吃到东西没有？”他没有把到山芋窖里偷山芋被人打晕在山芋窖的事告诉他娘，害怕娘知道后担心。

娘告诉他，“自从你给娘上次煮的肉吃了以后，娘觉得身体好多了，这三四天娘虽然什么都没有吃，也没有感觉到像以前那样饿。估计你再有两天不回来，娘可能就抵不住了。”

他告诉娘，“娘，我在坛子里还留下几块呢，我来煮肉给娘吃。”说罢，他就把坛子的肉掏出来两块，放到家里留的小瓦罐子里，开始给他娘煮肉了。

就这样，她娘一直把他弄来的“鹿肉”吃完。没过多久，因娘搞不到吃的食物被饿得快要不行了。一天，徐贵吃从外面回家，看到娘的手里拿着她从棉袄里拽出来的棉花，往嘴里填，大声喊“你们看呀，我有馒头吃啦，我有馒头吃啦！……”边说她有馒头吃了，边把棉花套往自己的嘴里塞，吃着吃着，头往后一仰，就去世了。此时，他感到很对不起娘，心里难受，娘临死的时候连她昼思夜想的馒头都没有吃上。他亲眼目睹娘死的悲惨，给他的脑海里刻下很深的印象。

徐贵吃平时就吃他娘的饭和那天在山芋窖里出来时装了几衣服兜的山芋坚持了数天。一直到他娘饿死了后，食堂停止了给他娘的饭，他就靠夜里出去偷点东西吃度命。

徐贵吃的娘死后，他想回到河堤上去，可是河堤上有个规定，凡是没经过河堤上领导批准离开河堤的，河堤上以后就不接收此人回到河堤上了。徐贵吃在家里食堂不给饭吃，河堤上又不接收他，让他必死无疑。

他大概坚持了两个星期，实在是偷不到东西吃了。这期间，他因没有吃的，有时候就下到塘里摸鱼或螺丝吃。有一天，因摸鱼，他的脚被塘里的水草划烂了，流血不止，他从塘里上来看看，右脚的第二指头上的一根筋脉被划断了，那根筋缩了，他的那个脚指头从此就撬到了脚背上了。这样一年四季便不能穿上鞋子，因鞋被他的那个撬起的脚指挡住了。一直到后来，他到外面打工挣钱，到医院把那个脚指头动手术割掉，他的脚才能穿鞋。

徐贵吃因脚下塘摸鱼时被水草划伤了，走路也不够利索了，夜晚也不能出去偷东西吃了；因他的脚指头被划伤后，又没有看医生，就发炎了，水也不能下了，值得躺在家里等饿死了。

一天，徐贵吃实在饿的不行了，他如果再继续躺在家里，就会被饿死，他坚持起来看看可能到食堂要点吃的。当他刚蹒跚地走进食堂，就一头摔倒在食堂的地上。被人看见了，用手放到鼻子上试试，已经没有气息了，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就把他抬到田里埋掉。

那个时候，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不能让徐贵吃躺在食堂里，为了给别人好看，食堂里就用高粱秸秆把他裹了，用绳子捆绑一下，干部就安排四个人把徐贵吃抬到田野里埋掉。当他们把埋徐贵吃的坑挖好了，把他放进坑里，用锹锨往徐贵吃身上撂土掩埋的时候，有一个人叫方厚强的，好像看到徐贵吃被土打的身体动了一下，就让其他人停止往坑里填土，方厚强说“我看到他动弹了，你们先停一下撂土，让我来摸摸他的心口窝，看是否死了？他今年只有十几岁，要是老年人就把他埋了。”于是，方厚强就跳到坑里，扒开徐贵吃的衣服，用手摸到他的胸口还热乎乎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方厚强说，“他还活着，不能把他活埋了，他还小，在人世间还有几十年的光阴未过呢。”也有人说，“还要往回抬，怪麻烦的，估计这次把他救活，也保不长他的命，现在随时都有饿死的人。”言下之意，就是今天救活他，也避免不了他明天的被饿死。其他两个人也觉得，徐贵吃年轻，一家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应该把他抬回去，救活他。

就这样，两个人下到坑里，把徐贵吃抬起来，让上面的两个人把他接上来，然后四个人就把徐贵吃抬了回来，让食堂从稀饭锅里舀一碗米汤，灌进徐贵吃的嘴里。大家看着徐贵吃喝了米汤以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竟然活了！后来经过干部出面协商，又把徐贵吃送到河堤上参加兴修小江淮沟通的水利工程，让他抬土挣饭吃。

徐贵吃经过两次活埋都没有死掉，可见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曾经问过他，“那次你没有被活埋，说明还活着，当时你有什么感觉？”

他告诉我说，“我好像一个人走在茫茫一片的树林子里，总也走不到尽头，以后听到有人在喊我，我就醒过来了，当时就像做梦一样。”

饥荒年月过去后，徐贵吃在大集体中因一个人下地里干活还吃不饱肚子，就出去外流，与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结婚，倒插门安家在芜湖，生了一个儿子，考上了清华大学，现在是博士生导师，在清华大学任教。

所以，我觉得他是复活了，无论从肉体还是从灵魂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