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柳树

涤尘

　　自古，济南就是个多柳的地方，无论是路旁还是庭院、湖畔，到处都能看到婀娜多姿的柳树。清末刘鹗在《老残游记》里就提到这一景：“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　　

　　小时候，我们家在护城河边上，河的两岸每隔四五米就有一棵粗大的柳树，沿河岸伸向远方。　　

　　春天敲门的时候，在屋里憋了一个冬天的我们这些孩子，风驰电掣般的集结在柳树下，有的爬树掏鸟窝；有的在树下挖蛐虫；还有的折一把柳枝编成柳圈，戴在头上刹是好看。

　　春风中的柳枝，在天空中任意的飘来荡去，忽高忽低，那随意和柔美，轻盈的让人产生飘渺，在如梦如幻中，深感古人对它的描写，有点睛之笔：“隔溪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少女腰。”而这少女腰，着实只道出了它的容貌，在这娇媚、垂怜的腰下，是它刚硬，珞珞如石的躯体。　　

　　柳树的树干是笔直的，颜色是棕褐色，树皮很粗糙，透出重重的沧桑感。它的木质坚硬，纹理清晰。寻常百姓家都用它做砧板，在上边剁肉、切菜，没有木屑，更不会破裂，很是受用。　　

　　柳树的这种外柔内刚，让我自小心生喜欢。而它真正走进我心里，让我对它产生一种膜拜之感，是受我父亲的影响。　　

小时候我眼中的父亲高大、帅气。他穿衣戴帽特讲究。他的裤腿中间总有一条直线矗立着，从不褶皱；裤腿下的皮鞋一尘不染。无论是棕色还是黑色，永远闪着光亮。每次出门前，父亲都要对着镜子梳理头发，梳理过的每根发丝排着队，规规整整，一小部分倒向左边，一多半倒向右边，刚懂事的我也不知道那叫什么发型。

　

　　80年，父亲要迁居香港，他自十五岁离家参加革命，已有三十多年未见在港的爷爷奶奶了。临走前的那晚，他眼睛里透着兴奋和哀伤。我知道他对我们不舍，又期待着与父母相见。为驱散他眼里的愁云，我不停的插科打诨，找些话题来无中生有。当父亲把一块柳木砧板用塑料布包着，放进行李箱时，我不解的问：“爸爸，这么重，带它干吗？父亲说：“这是送给爷爷奶奶的礼物。”　我有些不解，因为我知道，从汉代开始，就有了亲朋好友折柳送别的习俗，白居易就描写过这一场景：　

青青一树伤心色，　　

曾入几人离恨中。　

为近都门多送别，　

长条折尽减春风。　　

　　送别的人折一节柳枝赠与对方，表达亲友无论漂泊到哪里，都能像柳树一样，枝繁叶茂。而现在父亲是去重逢，怎么还带柳，我似在云雾中。父亲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把我拉到身边，笑着说：“柳树最高贵的品质，是它的生命有仪式感。它用外形来表达内心。它不像其他树那样彼此争夺阳光，往高处伸展，它自小到大都是往下生长，年龄越长弯腰下垂的幅度越大。它是在向万物鞠躬，向大地致谢，向它的根表达依恋。父亲说着，走到窗前，望着闪烁的星空，沉默了一会又说：“上苍被柳树感动了，即赋予了它一种特殊的生命力，无性繁殖，插枝便活。”对柳树所特有的这种生命力，从无人去考究，但常听到的一句口头禅：“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是呀，有时不经意间一截柳枝落地，来年便在人迹罕至的田埂，小路，池边出落成楚楚少女。它的生命力确实让人叹服。　　

　　父亲带着那块沉甸甸的砧板走了，他怎样捧着那块砧板献给爷爷奶奶；怎样说起三十多年对父母的思念，以及随着岁月这种思念越来越重，我从没问过父亲。但就在那个夜晚，我对柳树有了思考，有了肃然起敬的感觉。　　

现在我与父亲已阴阳两隔，当年的他那么英俊，衣着那么得体，现在想来，他是用他的仪式，一衣一笑来表达，他对生命的敬重和感谢。柳树一生都在表达，用它的身体告知茫茫苍穹。我由此进一步想到，当下的社会，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彼此猜忌、冷漠多么需要像柳树那样善意的、谦卑的表白：面对第一次目光相遇，擦肩而过的路人，让他带上你的微笑，如雨露沾身，在日后的岁月里，每根细胞都会得到滋养。

　　放学回家的孩儿，面对窗前有灯，阳台有花，锅里有汤的生活，日后他行走千里万里，会永系那个开门的妈妈。面对那个挚爱的人，雪夜里，生一堂炉火，告诉他：“柴米油盐不算生活，柴米油盐加上他才算。”然后，相拥着静闻雪落无痕。面对年迈多病的父母，要把他抱在怀里。用自己温润的脸颊贴着他的脸颊，不停的说：“您真好看”。心中有柳，嘴上有情。人如果用自己的全部，眼耳鼻舌身意去表达爱，表达尊重，表达感恩，这个世界就真的岁月静好了。想到这些,我好象看到天堂中的父亲在向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