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读长江上游的机械王国

桔子

作者：泸州日报记者周丽

　　长沱两江交汇冲击而成的茜草坝，69岁的陈玉杰在这里生活了52年。隔三岔五，她便来到长江边上仅剩不多的红砖瓦房——“1965茜草工业记忆”博物馆担任义务解说员。

　　滚滚长江水，裹挟着时间的齿轮奔流向东。在长江沿岸城市中，泸州缔造过“机械王国”的传奇：是中国九大工程机械生产基地之一，中国大中型全液压汽车起重机、挖掘机制造中心……

江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空气清新得让人迷醉。江岸的塔吊忙碌不已，一幢幢高楼正拔地而起。滨江路不断向长江上游延伸。走在江岸的杂草丛中，陈玉杰深一脚浅一脚，不由地感叹：历史的洗礼和岁月的轮回，“茜草工业”的血脉仍在泸州大地上赓续……

匆匆那年：“三线建设”的长江情缘

1964年，为了“备战备荒”，根据党中央规划部署，我国中西部地区开展了大规模的国防、科技、工业和交通基本设施“三线建设”。

泸州境内的“三线建设”以机械、化工、国防工业、能源和交通为主。机械工业建设以“三长厂”为主，即长江挖掘机厂、长江起重机厂、长江液压件厂；化学工业中泸州天然气化工厂、西南化工研究设计院等在业内比较有影响；国防工业则包括川南机械厂等。盘点这些在我市乃至国内赫赫有名的企业，无一不“依山傍水”，集中落户在长江两岸。

天险长江，一条永不中断的运输线，其地理位置、水域优势，决定了它的战略重要性。以“三长厂”为例，为何会选址茜草坝？

1964年秋，原第一机械工业部副部长白坚一行，根据“靠山近水，隐蔽分散”的原则，从重庆出发，沿长江逆水而上，寻找建厂最佳地址。在泸州城区考察时，白坚一行看中长江南岸的茜草坝。后来经研究决定，在茜草坝建立长江挖掘机厂（由抚顺挖掘机厂搬迁）、长江起重机厂（由北京起重机厂搬迁）、长江液压件厂（在原泸州通用机械厂基础上扩建），加上原有的泸州钢厂、泸州市第二机械厂等一批市属机械企业，形成泸州机械产业体系。

这一决策，长江挖掘机厂《厂史》中记录道：川南重镇泸州是长江上游的历史名城，是联系祖国西南的枢纽，有天险长江运输线，航运、码头资源丰富，水运便捷，上可到宜宾，下可至重庆、武汉、上海；有泸纳合三县（泸县、纳溪和合江）天然的粮仓，丰富的地下宝藏天然气……最终选择在长江南岸三面环水一面靠山的茜草坝建厂。

说干就干！1965年，北京起重机厂的李宝树等一行先期奔赴泸州负责建设。随后，北京、上海、辽宁等地政治条件好、技术过硬的工程技术人员和管理干部汇聚茜草坝，拉开了“三长厂”建设序幕。

从1965年春到1966年秋，沉寂、荒凉的茜草坝被唤醒：从长江边到鹅宝山，从旧厂房到空旷原野，大家顶烈日、战酷暑、开码头、建厂房、盖住宅，争分夺秒抓建设。仅用一年时间，长江起重机厂率先建成。

今年76岁的李长海是“三长厂”的“老人”。1966年3月13日，他和80多名年轻人，从北京奔赴泸州。“翻秦岭，穿平原，半夜三更到达隆昌火车站。”李长海清楚地记得，隆昌火车站的站台很小，四面漆黑，小小的候车室灯光暗淡。深夜，大卡车沿着铺满石子的泸隆盘山公路，颠簸四个多小时到达泸州城。“茜草坝在泸州城对岸，正值长江枯水期，江面不宽，但江水清澈，到江边的路很陡，木船把我们摇到江对岸。”这是李长海第一次亲近长江。“来了就不曾离开，喝着长江水生活了50多年。”

在李长海的记忆里，长起厂建厂初期是艰难的。厂长李宝树奋战在生产第一线，工作服上到处是油渍。“只要有需要，他随时出现在车间。”1966年6月，长江起重机厂正式投产，20台老式5吨机械传动汽车起重机开出厂房，结束了四川不生产汽车起重机的历史。

下图说明：1965年，抚顺挖掘机厂部分职工和设施设备搬迁到泸州建立长江挖掘机厂，主要生产机械式履带挖掘机、履带式起重机。图为工人在长江挖掘机厂金工车间制作部件。

陈玉杰的父亲陈秉志是长挖厂的元老，和李长海的经历有些相似。1966年，时任辽宁抚顺挖掘机厂金工车间主任的陈秉志离妻别子、背井离乡来到泸州。“一辆专列车，载着千余名抚顺挖掘机厂职工、家属南下。解放牌军车把我们从隆昌接到泸州。”95岁的陈秉志对抵达泸州受到的礼遇，仍记忆犹新。1970年5月，刚参加工作的陈玉杰经不住父亲的劝说，从抚顺来到泸州，成为长挖厂工人。来到泸州，开窗见农田，厂区全是土路，陈玉杰有些无所适从。“这里，冬天没有暖气。盛夏，十四五岁的孩子绑着绳子，睡在楼顶的避雷针旁乘凉。”陈玉杰的印象太深刻。

“我们把40吨卧式铣齿机等关键设备迁到长挖厂。”1970年，长挖厂投产。“会战”一个接一个，大家争相到最脏、最累、最关键工序工作，任劳任怨。

被称为中国工程机械奠基人的刘赞平在《九十自述》中写道：抚顺挖掘机厂党委书记郑披星等、北京起重机厂厂长李宝树等、上海工程机械厂液压车间部分人员，经过3年的辛勤劳动和艰苦奋斗，在我国大后方偏远山区泸州茜草坝组建成数千人的工程机械基地。

光辉岁月：泸州机械工业的高光时刻

“我为什么热衷于宣传‘三线建设’？一是留住历史，让后人了解这段激情燃烧岁月，许多年轻人在最艰苦地方奉献了青春热血。二是还原真相，为了建立全国工程机械基地，从辽宁抚顺、北京、上海等地内迁的人们，怀揣着一颗赤诚之心，舍小家顾大家，舍小我成大义，用忠诚甚至生命践行使命与担当，创造了泸州机械工业的巅峰……”李长海退休后，把时间用于发掘、记录这段过往，并身体力行、不遗余力地宣传“艰苦奋斗、无私奉献、团结协作、勇于创新”的“三线精神”。

“三线建设”时期，泸州机械工业的高光时刻，有多闪耀？泸州成为全国九大工程机械生产基地之一、全国大中型液压起重机挖掘机制造中心和高性能液压件制造中心，在长江沿岸城市中，泸州的工程机械生产规模仅次于上海。仅“三长厂”的“长江”系列品牌，就创造了许多奇迹。

1966年6月1日，长起厂第一台“长江牌”吊车诞生；1970年，长起厂自行设计研制成功16吨液压汽车起重机，开创了我国生产液压汽车起重机和工程起重机行业自制专用底盘的先例，填补了国内空白；长起厂曾是中国起重机行业“四大骨干”厂之一；1986年，长起厂自行设计制造成功QY125型液压汽车起重机，让我国成为世界上第五个、亚洲第二个设计生产百吨以上液压起重机的国家。

“长江”牌挖掘机、起重机支援过南极科考站建设。1971年，长挖人“大战100天”成功研发出四立方米挖掘机，填补了大西南制造大型矿用挖掘设备的空白；1977年6月，我国第一台斗容量最大WY160型全液压挖掘机在长挖厂试制成功；长挖厂成功改制为四川邦立重机有限责任公司后，参与了铁路、水利水电、煤田开发、长江黄河中上游大型梯级电站等建设，“特大型环保电动系列液压挖掘机”战略性新兴产品关键核心技术达到国际领先水平。

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闭幕式上所使用的升降液压系统，三峡工程水深174米的启闭机系统，神舟、嫦娥系列卫星飞船发射塔架液压系统，上海世博会配套的液压油缸等冠以“长江（长佳）”的品牌，都来自四川泸州长江边。

三长厂”的荣光，远不如此。原泸州市机械局局长王淑华曾在接受媒体记者采访时说，“三长厂”承担生产军工产品的神圣任务：为部队配套生产起重机、液压件产品应用于军工、挖掘机可改装成部队装备……

辉煌时期，“三长厂”带动长机厂、交机厂、泸州液压附件总厂、长液二厂、泸州长江建筑机械厂等飞速发展。泸州液压附件总厂被誉为机械行业西南“小巨人”企业；长江机械厂生产的汽车同步器齿环、双金属衬套等系列产品，达到国际先进水平；泸州交机厂生产的镀铬环、铬胀环、普通环，供国内外多个车型使用，产品销往古巴、巴基斯坦等。

凤凰涅槃： “海纳百川”崛起泸州新工业

“三长厂”等一批“大三线”建设项目落户泸州，一场史无前例的工业大迁徙，构筑起泸州机械工业坚不可摧的发展大格局。

这或许是泸州历史上最早、最成功、最大型、涉及人员最多的“招商引资”大工程。来自五湖四海的创业者、拓荒者，用勤劳、智慧在长江的荒滩上，建起现代化机械工业大工厂。这也是一场文化的深度融合，来自不同地区的人们汇聚泸州，根植泸州，与泸州人民共同奋斗。在“三长厂”的“社会圈”里，人们以说普通话为荣，以骑自行车为潮。“随着规模扩大化，越来越多的泸州本地人成为我们的同事，相互影响。”陈玉杰深深体会到彼此的深度融合。

新闻工作者闫韬是“长二代”，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像我这样的‘长二代’，因为普通话的优势，有的做播音员、主持人、记者，有的当老师。”不同的文化碰撞，为泸州本地注入了更开放、更包容、更创新的新思想，形成了具有时代特色的融合文化和拼搏精神。

工业迭代、“双碳”目标、创新驱动等时代发展大背景下，“三长厂”陆续退城入园，搬迁到泸州国家高新区。不仅如此，不少泸州老牌机械工业企业转型、升级入驻，在泸州形成了集研发、定型、配件生产等于一体的先进工程机械及关键零部件全产业链，共同打造西部高端装备制造基地。仔细梳理当下泸州工业，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豪能股份与泸州签约，在泸州打造全球最大差速器生产基地；海工机械智能制造项目落地泸州，致力打造全国机械制造行业“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的典型代表……这些企业有的骨干就是来自“三长厂”，是“三长”工匠精神的传承。

奔腾不息的长江穿城而过，宛如一条绿色的腰带系在城市躯体的中间。长江，用不息的生命力和博大的胸怀，孕育出泸州的激情、奋进、开放和包容。近年来，恒力（泸州）产业园、中国电子（泸州）产业园、泸州容大智能变速器有限公司、四川明德亨电子科技有限公司、四川长城计算机系统有限公司等知名企业纷纷落户泸州。他们带来了先进的技术设备、优秀的人才、超前的理念、开拓的精神，与泸州发展休戚与共。

不择细流，悦纳包容。越来越多的“新泸州人”与泸州人一起，坚守矢志不渝、奔腾到海的“长江精神”，开启泸州现代工业崛起振兴的新征程。

2022.5.13日于泸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