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梦想也未必美好

许力中（原创诗文）

怀揣梦想也未必美好1或许，怀揣梦想也未必美好。大概因为人活着，往往并不确定自己内心究竟最想要什么。小时候，我极度憎恨于父亲重压之下的武术基本功的训练：先练腿，再练腰，——正踢，里合，外摆，二踢，侧空翻，劈叉，拉筋，下腰，鲤鱼打挺……即使后来学了各种武术套路，但这种基本功的枯燥训练却从未停止……于是，我总是千方百计想逃出家门。多年以后，我才发现，武术原来一直都是内心最渴望的东西。所以，我又像父亲一样训练着我的儿子，只是没有像他一样的严苛而残暴，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儿子不仅热爱武术，更像是发生了基因突变，也极爱学习……人逐渐老去时，或许都会像我一样，常常耽于追忆往事。我最引以为豪的事情，却是青春时代只身在西安闯荡的那段日子。正是从那时开始，我除了早已精通大小红拳、长拳、通背拳、迷踪拳以及刀枪剑戟少林棍法，还掌握了另一个匪夷所思的本领：忍受饥饿。或许正因于此，已年到中年，我才没有发福而变得像同龄人一样，彻底成为圆圆滚滚的长冬瓜，脸上闪着油腻腻的油光。我是个公交车司机，尽管长年累月都需要坐着，却没有任何颈椎和腰间盘的病痛，恰恰相反，我仍保持年轻时代的精瘦，身边的人偶尔总会惊叹：你卷曲的黑发怎么那么茂盛？！顿时，我感到我的眼睛依然保持着某种只属于少年人的锐气，尽管我已历经沧桑，但我一直都感到，或许自己强壮得像一头愤怒的公牛。但凡有了空闲，我仍要坚持武术练习与力量训练。假如有段时间工作太忙而疏忽了锻炼，又常常忙于应酬而暴吃暴饮，身体逐渐显出臃肿时，我便摸着腰间的一圈肥肉，开始下定决心节食：每天只吃一顿中午饭，并只吃煮下的菜，晚上实在饥饿不堪时，便啃一两个黄瓜……是的，我一向认为忍饥挨饿是一种能力，而能够随心所愿，想瘦便能把自己饿瘦，并在饥饿中收获莫可名状又若即若离的快感，似乎有点扭曲，但很着迷，——大概是来源于初到西安很长一段时间的训练。 21997年的夏天，初中毕业之后，十六岁的我决定只身去西安闯荡，除掉五块钱的车费，我只怀揣着一张十块钱的票子，母亲只能给我这么多！而仅仅只够我吃三碗扯面，或许只能吃两顿，——西安的物价饭钱应该比镇上的饭馆贵一点。前途渺茫么？我说不上来，只是感到未来的路似乎无限长，时光似乎变得极其缓慢，我全身心地感受着平凡青春里的沉重与轻盈。我不知道我将如何在那个陌生而遥远的城市活下去，然而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或许可以去当兵，或者南下打工？！然而，也不知为何，我选择距离老家只有六七十公里的西安，并义无反顾地坐上了车。只身闯荡像是一场人生的冒险，或许每个人的少年都会像我一样梦想着某一日离家出走，更何况这回是如此的光明正大而名正言顺。然而我的内心却生了一种莫可名状的轻盈的失落和惆怅，似乎也没有其它选择，不管怎样，我从内心深处坚决抵制着像我的父亲一样在家务农，——即使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武术家，又能怎样呢？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即使身怀绝技，也绝不会发家致富……我总对自己说，在外面干什么都比在家好。这将是我崭新人生的开始，我想对父亲说，对枯燥无味的学习说，想对每天没完没了的武术套路的反复练习说，想对永远干不完的农活说，想对那个永远对我横眉冷、学习好、长着月亮形脸型和桃花眼睛的女生说，想对……想对过去的一切说一声，我烦透了，再见！但我什么也没有说，一个人揣着十五块钱的票子和梦想，悄声离开了家。那天，阳光空前灿烂，晒在我裸露的肌肤上，有点灼热。我像是一只终于飞出了牢笼的鸟，浑身闪着自我编织的自由之光。 3我是个简单至极的人，从小就跟从父亲练武，获得了好多奖牌，浑身上下孔武有力，人们都说我是个英气勃勃帅小伙。初中时，即使五六个混混围着我，我也没有丝毫的恐惧，恰恰相反，一群人反而都不敢近身。然而去了西安城又会遭遇到什么呢？有人群会将我围拢起来，看我珍藏的一个个奖牌么？——或许我可以像武侠电视剧的套路一样，在街头表演一套红拳，或者徒手劈转，或者铁头功，或者一连翻十几个跟头……父亲一手打造了我这样的性格，即使成人之后，我还保持着沉默寡言的习惯。于是，我常常在自己一个闷头闷脑地发呆，一边发呆，一边在内心深处斟酌我闯荡最初几年的种种经历，我从来也不会感到任何的难过，仿佛受苦和挫折正是我青春的宿命。 4我坐在长途上了，一直看着窗外，树影似乎像时光一样的不断倒退。我一路上浮想联翩，似乎逐渐淡忘了内心的不安，一丝丝近似于恐惧的情绪逐渐舒展开来。我暗暗对自己说，即使靠着一身的力气干苦力当土工，我也应该暂时能活下去！——对，先挣点钱，活下去再说！或许，我也曾试做另外一个梦。梦境中，总会反复出现一个清丽又婉约的她。大概是某种奇怪的缘分，初中三年每年都重新要分班，每次分班我们都同一班，也换过无数次位置，每次我都坐在她的后面。我无法否认，我仍梦想着，假如我像她一样学习好，或许能和她一起去念高中。那时，我也许还坐在她的后面，静静地看她笔挺的背影，或者偷偷去摸她的秀发，观察她身上温柔的曲线，嗅嗅某种只属于她的类似于雪花膏的香味，并在只属于青春期的欲望与罪恶的黑暗中幻想她……我甚至产生了某种奇妙的错觉，即使她被我惹得生气的样子，那撅起的小嘴，那厉声的呵斥，那恨不得咬我一口的眼神，都变得如此迷人……然而事实上，我能记住任何一个极其精微的武术动作，并在看过一遍套路之后便能立即展现出来，却对书本上的知识保持着天然的短路……我恐怕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同时，我也终于明白，我的这个梦，正是与我分道扬镳的她！我也发现，有梦原来未必美好！世事难料，十几年之后，我们在人群中竟然一眼认出了彼此。再见到她时，她已是个小学的语文老师，也早已为人之母，却仍像月亮一样的美丽，走起路来仍然那么雍容迟缓，而脸上的皱纹倒是增添了无限的风韵，一种别致的婉丽，仍令我着迷。这时候，她竟对我一反常态，说起初中的往事，——说我有多么坏，干过多少戏弄的老师蠢事，说过多少孟浪的话，调戏过多少女生……一边说，一边笑，笑起来像盛夏的果实一样甜美，笑起来似乎无法停下来，仿佛她曾错过了青春时代太多值得一笑的事情，见到我百感交集，一时间把所有的笑都补了上来……此中情形，恍若梦境。太不可思议了！年少时她又有多么凶悍无情呢？！而现在就有多么温柔大方…… 5尽管西安城距离我家并不远，但我小时候也只去过一次。那年大年初一，我怀揣着几十块的压岁钱与一个哥们坐车去了西安，哥们花光我的所有钱，我们便饥肠辘辘地打道回府了。回去的方式也极匪夷所思。一路上，我们不断地拦下一辆长途车，坐上去，售票员要我们买票，哥们说等一会再买，有点晕车，等会缓过来再说。过了一会，又走到跟前时，他装得可怜巴巴，说，没钱，下次可以补上！……我们便被赶了下去。而事实上，车已走了好长了一段距离……就这样，反反复复，终于遇到了善良的售票员，一眼看穿我俩什么德行，最终把我们送到了村口，我还傻乎乎地对售票员说，下次再坐你的车，一定给你补上车票……我回家对父亲说，要不是哥们，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家！父亲怒其不争地反问我，你是瓜子么？！你身上有钱，不会花钱么？！我都没敢告诉父亲个中蹊跷，不然大过年的恐怕又会被暴揍一顿……——这家伙后来当了一段时间的包工头，也同样使用了这种熟悉的惯用伎俩。当他包下一个清除墙壁水泥的活时，叫来一个民工，先让人家凿一会，然后又假装怒不可歇，说他干活不爽利，把他赶走！接着又叫来人继续干，又找个理由赶走……就这样，前前后后不知叫了多少人，最终没花一分钱不知不觉就把活干完了……我当然并不具备他这种厚颜无耻的智商，所以最初在西安混的那几年才会四处碰壁……我常常感慨不已，我的这个哥们确实是个机灵鬼，假如我和他一起去闯荡的话，可能会好很多，但我并不能确定：我是否会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我在西安闯荡那几年，他的包工头当然也没有干长久，后来又干了修理空调的营生，日子过得倒也滋润，没有活干时便去渭河边上钓鱼，有活干也会随机应变诡计百出，——空调没有问题可能被他鼓捣出问题然后再修好，小问题他可能要修理多半个上午，主家多花点钱似乎也觉得理所当然……我从来不曾质疑过我所听说的关于他的这些事情，因为我知道他正是一个那样的人。印象尤为深刻而销魂的是，他曾告诉我，自己曾和一对姐妹睡在同一张床上，作为姐姐的男友，却将一只色爪子摸到了妹妹的身上……有时妹妹在装睡，他却假装她是姐姐，用被子蒙住人家的头，狠命在人家身上揉搓半天，妹妹也不敢反抗，越是不敢反抗，他便越是得逞，越是获得了无穷的乐趣……或许，这不过只是言过其实的自我吹嘘，但我又莫名其妙地深信不疑。不久之后，他又去当了兵，还是那么机灵，所以很容易便当了士官，留在了部队上……我再见他时，已过了好多好多年，我已在西安闯荡的生活在逐渐稳定了下来。某年过年回老家时，在路上碰见他，他除了带回来女军官（据说是个高干的女儿），还对我说着一口带着土味的普通话，问我现在混得怎么样？买车买房了没？一个月能挣多钱？……他的蹩脚普通话加上他高高在上的姿态，简直令我作呕，我强烈地意识到，他似乎变得不大认识我了，便在心里骂道，你他妈还真是个装叉货！去你妈的！寒暄完，我就沉默着扭身走开了……——当然，这都是后话！ 6母亲也曾告诉我，她们年少时，会相约几个人，闲着没事便骑着自行车去西安城，只为看一场电影，看完电影，夜已经很深了，她们又骑着自行车回家了。想到此处，我又不禁喟然长叹，或许我应该骑上家里那辆二八大破驴去闯荡，如此，我可以省下五块的路费……只是那辆自行车老掉链子，怎么修也修不好，假如骑着，肯定会一路上搭链子而走走停停……我再次踏进这座城市，还是一样的陌生。夏日的艳阳照彻着孤独的我，天气干热，树影婆娑，高楼林立，车流如水，我感到了一阵阵眩晕，几乎只能顺着墙角走，像极了一只光天化日横穿马路的老鼠。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不久之后，便似乎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我偶尔看看天空，头顶一片令人发指的湛蓝。行人匆匆，都在忙些什么呢？！我不断地畅想着，如果能找下活干，我也会像他们一样忙碌而充实。暮色渐沉，晚霞呈现出夺目的斑斓，终于沉入了无边的黑幕，城市的天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空气很闷热，仿佛置身于蒸笼，我这才感到了饥肠辘辘，仿佛城市正在逐渐将我吞没。 （待续）许力中2022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