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母亲给我以爱,教我以爱拥抱世界。</p><p class="ql-block"> ——作者题记</p> <p class="ql-block"> 年猪被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都郁郁寡欢,那是她自分家以来所伺养的第一头猪。</p><p class="ql-block"> 在这以前,母亲带着尚未入学的我,随着祖父过了几年寄人篱下的日子。那是在轰轰烈烈的文革时期,祖父做为观音公社著名的地主分子,在一天早晨被人勒令带着全家,从原住地胜利二队,迁往后山垴上胜利八队曹家,居于其吊楼之上,呆楼的下面既是牛圈。在曹家的吊楼上,长我十四岁的大姑,出嫁给了花房潘家,潘家姑夫一生勤劳,对手有残疾的大姑倍加呵护。我读完小学一年级后,祖父将我母子二人分家另过,我们搬回了胜利二队原来的家。祖父则带着曾祖母及小姑小叔,又搬到了同一生产队的邱家,仍然住在吊楼里,只是楼下没有了牛圈。在邱家的吊楼里,祖父做主将小姑嫁给关崖董家,董家姑夫无父无母,跟着董家太爷太婆过活。董家太爷不事农活,专以屠猪为生,结交三教九流,是观音公社有名的逛客,日子过的也比别人相对宽裕。处于政治高压之下的祖父,正是看中了这一点。</p><p class="ql-block"> 分家以后,少了一大家人的缝补浆洗,母亲就抱回一头小猪喂养。小猪长大的那年冬天,经人劝说,母亲狠心地决定杀猪过年。猪被杀的那天早晨,母亲独自坐在灶前烧锅,满满一锅凉水被柴火慢慢烧开,母亲一言不发,任凭帮忙的邻里走进走出。当院坝传来猪淒厉的嚎叫声时,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但身形依然一动不动,直到被人催促烧火做饭,母亲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p> <p class="ql-block"> 第二年开春,乍暖还寒的日子,母亲又抱回一头刚满月的小黑猪,黑猪短嘴竖耳小尾巴,活蹦乱跳。因为太小,母亲没有把它放进猪圈,而是在屋角给它搭了个窝,每日里跟着我们同吃同住。母亲日间上坡出工劳动时,怕它乱跑,就把它放进了猪圈。等我放学回家再把它抱出来。小黑猪便陪着我屋里屋外疯跑,惹的院里的小黄狗也跟着起哄,猪狗人疯成一团。那时的我,除了上学,母亲并不安排我做其它事,父亲长年在外工作,屋里屋外母亲一个人全包了。村里其他的孩子,却不似我这般清闲。上房朋家长我一岁的褔娃子,每天总有干不完的活。屋后的张家瓜子,那个与我同岁但见人只会傻笑的智障,整日里把他妈跟进跟出,不知道都在忙些啥。就连对门小爷家那三个尚未入学的姑姑,每天也总是不得空闲。只有我是在母亲的宠爱中,自由自在地挥霍着童年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逐渐长大的小猪,不知什么缘故肚子上起了水疮,一开始是一小块红豆豆,母亲没有在意。水疮越起越多成了一大片,继而开始溃烂流脓,小猪失去了往日的活泼,食量也在逐渐地减少。母亲这才开始着急,但却没有任何办法。那时的山村,连给人看病的医生都没有,更别说兽医了。心急的母亲打听到一个偏方,用加热过的桐油,给小猪抹水疮。夜晚昏暗的桐油灯下,母亲用棉棒沾着热桐油,从小猪的脊背开始涂抹,逐渐过渡到小猪腹部,母亲抹的很仔细。这动作每晚一次,以至于后来的小猪,每见母亲端着桐油勺时,就自觉的侧身躺下,等待母亲为它疗疮。这方法果然管用,小猪的水疮慢慢儿地痊愈了,身形也日渐长大,大到我已抱它不起。但母亲依然散养,任它与黄狗为伴,屋前屋后拱地寻食,小猪也并不走远。每日天黑回家的母亲,总会带回一篮猪草。</p><p class="ql-block"> 除了养猪之外,母亲还养着几只土鸡,为的是我有鸡蛋可吃。鸡是完全散养,几只母鸡由大红公鸡统领,白日跟着小猪自行觅食。母亲给猪喂食饲料时,也匀些饲料喂鸡,时间一长,那几只鸡便都认得母亲。每听到母亲唤鸡时,那只黄狗最先飞奔过来,大红公鸡统领着母鸡在后边紧跟。陕南山村的院子,往往几家合居,房屋杂土筑墙石板盖顶,依坡就势错落散开。因为没有院墙,大都养狗护院。黄狗就没有固定的主人,也没有固定喂养它的人家。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山村小孩的便便,自然成了黄狗的美食,只有母亲经常喂它吃食。</p><p class="ql-block"> 靠山吃山的陕南山区,随着人口的增多,山上的植被便被砍伐枯竭。地势稍缓的山坡,也逐渐被开垦成可耕地。缺失绿植涵养的山地,夏季便常常缺水。我们几户共用的那一泉山水,便要白天黑夜地轮流派人等水。白天出工干活的母亲,等水的事就排在了晚上。山风习习的夏夜,只有小爷家那三个童年姑姑,时常轮流着陪母亲说话。还有那只忠实的黄狗,静静地卧在一旁。母亲二十岁嫁到雷家时,祖母已因病去世两年。父亲婚后不久,就去了遥远的地质队工作。家中还有曾祖母和祖父,十岁的大姑、八岁的小姑领着五岁的小叔。母亲白天上坡参加生产队劳动,晚上帮着曾祖母推磨磨面,料理一大家人的缝补浆洗。裹着小脚的曾祖母,那时已经步入老年,祖父因为戴着地主分子帽子,始终处于被管制的状态。白天随人上坡干活,夜晚还时不时的被拉去批斗。好在三个姑叔渐渐长大,慢慢地分担了母亲的部分家务。</p><p class="ql-block"> 我在胜利二队小学读完四年级后,就转入观音初级中学住校读书。周末回家后,自觉地承担了上山砍柴的活。故乡的山都不甚高,满山遍野散居有人。山坡上的孩子,不是放牛放羊就是在砍柴。我家没有牛羊可放,朋家的牛羊全靠老三放牧,我便跟着老大福娃子上山砍柴,福娃子敦厚老实,学习极一般,劳动却是把好手,总是很快就砍够一梱柴,肩扛着就先行回家。我砍柴不得法,经常被落在了后边,有时到了夕阳西下时,才肩扛着柴火下山回家。走在黄昏的山路上,我常常在山路的的某个拐弯处,看到一马当先摇着尾巴的黄狗,接着便看见急匆匆赶路的母亲,母亲身后紧跟着黑猪和大红公鸡。知道我会上山砍柴后,母亲每到收工后,只要见我未归,便总会上山接我。山路上,晚归的乡邻们,时常会遇到母亲和她的部队。</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到了冬天,小猪长成了大猪。长成大猪的小猪被母亲关进了猪圈。被关进猪圈的小猪,因为肥胖自己已经翻不出圈外了。但它能分辩出母亲的脚步声,每当母亲收工回家,离老远小猪就听到了,扬头侧耳仔细确认后,奋力一跃把两只前脚搭在圈墙上,两只后腿再奋力上冲,企图跃出圈外。连冲几下都未成功,只得老老实实地趴着圈墙,眼看着母亲走来的方向,流着口水的嘴连声哼哼,尾巴也欢快地左右摇摆。母亲走到跟前,摸摸小猪的头,小猪的嘴巴起劲地拱着母亲的手,像久别重逢的亲人。</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知道母亲养了一头大猪,生产队便把交猪的任务派给了母亲,母亲为此几天都闷闷不乐。交猪日期临近,仍不见母亲主动送猪,生产队长便派了两个壮年,带着绳杠和门板来家。立在圈墙外的两个陌生人,立马引起了小猪的警觉,一头钻进猪舍再也不出来,任由两人百般使计,小猪终是不见露头。两人跳进猪圈,意欲钻进猪舍拉出,奈何猪舍门口低矮。只好请来母亲对着猪舍叫唤,母亲再三呼叫,小猪始终不肯出圈。直到两人离开很久,小猪这才度出猪舍。被生产队接连催促,母亲决定亲去交猪。这天清晨,母亲一大早就烧灶给猪煮食,还特意多加了些夫皮。猪食煮好后,母亲又蒸了一锅红薯。待小猪吃饱,换好衣服的母亲,打开圈门放出小猪。象往常一样,母亲在前边走,小猪在后边跟。路上,母亲几次停下来,拿红薯喂食小猪。走走停停,小猪被母亲一路哄到了公社收购站。那情景,像是送着去学校的我。</p><p class="ql-block"> 小猪被送走的那几天,母亲一直闷闷不乐。每日早晚收工时,仍会习惯性的看看猪圈,吃饭时,她仍会把残汤剩水盛进猪食桶。又过了几天,母亲实在忍不住了,说要去收购站看小猪。乘着我返校的那天,母亲换好衣服,用小书包装着热红薯,带着我到公社去看小猪。到了队购站,母亲站在猪圈的墙外,搭眼在满圈的黑猪群里寻找,目光来回巡视两次,母亲就找到了她的小猪。正独自默立在墙边的小猪,听到那熟悉的召唤声后,小猪先是一楞,然后抬起头来寻找声音的方向。第三声过后,似乎有点反应过来的它,慢慢地朝母亲走了过来,到跟前后小猪扬了扬头,但眼睛并没有看向母亲。母亲隔着圈墙把手里的红薯抛给它,它却并不去捡食地下的红薯,只是木木地原地站立。见它不吃,母亲又接连扔下二个红薯,随后又向墙内探了探身,伸手去摸小猪的头。探了几探终未摸着,母亲便放弃努力,只是怔怔地向下望着小猪。圈内的小猪仍然原地站立,不去吃地下的红薯,也没有任何其它动作,人猪一个墙里一个墙外,就这样默默地站着。看见地下的红薯,其它的黑猪便赶来争食,但小猪仍然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母亲把包里剩余的红薯全部扔给还在原地的小猪,领着我往回走了。路上,一直没有说话的母亲对我说,猪瘦了。又过了几天,母亲听到人说,收购站那一圈的黑猪,都被公社派人送到县上去了,母亲又是沉默了半天。</p><p class="ql-block"> 此后,母亲再也没有养过猪。</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与母亲相依为命十六年后,我也到了父亲所在的单位工作,母亲因一个人在家生活不便,就随我父子离开了老家,定居于我父子同一单位大院。至此,我们一家三口才得以团圆。离开故土的母亲,心里一直没有放下过老家,那里还有她的亲人邻里。每过几年,母亲总是会和父亲回趟老家,去看看故乡的亲人故乡的山水。祖父、外祖父等亲人过世后,父母亲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算是彻底断了与故乡的牵连。</p><p class="ql-block"> 故乡五十年前的山路上,走在夕阳深处的母亲,带着她一路跟随的黄狗、黑猪、红公鸡,去迎接她爱之极深的儿子。这一幕,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崎岖的山路尽头渐渐隐去。以至于今日,轮椅上的母亲,对此已经没有了丝毫的记忆。</p> <p class="ql-block"> 2022,5,14,改定于长安•拾旧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