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崖柏

歪把梨

太行山有奇树——崖柏。

所谓奇，有下列缘由：

一是原本树类，却非树的风范。既无巨榕的生机，又无云杉的挺拔，更无垂柳的婀娜。幼小的，误认一撮荆苗，老成的，易当一簇蛮蒿。

二是“选址”，堪称“荒诞”。松软、肥沃的平原，未见其踪。坚硬、贫瘠的悬崖，却去偷生。*

三是生在羊难上、猴难攀的崖颠，首播是谁，众说纷纭。在无定论前，姑且暂选“鸟播说”。

不知何年，悬崖裂缝。大风扬沙，斥于缝中。又不知何年，吞下柏籽的鸟，飞上崖巅。乍到之鸟，偶发大战、或感风寒，致消化力骤减，甚至命断，使腹内柏籽免碎，并遗于缝内。再不知何年，雨露入缝，催醒柏子。

四是处境，极为严酷。崖之侯，有时霹雳大作，有时狂风呼啸；有时热似火堆，有时冷如冰窖。崖之势，有的极为突兀，有的异常陡峭；有的摇摇欲坠，有的矗立云霄。崖之缝，有的如枷如锁，有的似井似壕；有的仅可布线，有的允许狸跳。

五是生性，劣多优少。因崖颠贫旱，导致缓慢：纵升十年难达分，横扩百年未超寸。因崖境险恶，导致量少：有一崖生俩，有十崖生仨。因崖缝窝狭，导致材微：直不过三尺难为杖，重不过百斤难做梁。倒是树龄，可圈可点：谓长命百岁，深感淡化，曰万寿无疆，稍嫌浮夸。

六是树形，颇具特色。有扭形的，有片状的。有密凸的，有稀凹的。有漫曲的，有尖弯的。有蜷缩的，有斜展的。有螺旋的，有折返的。有满刺的，有多杈的。有挤瘪的，有胀圆的。有层叠的，有连皱的。有大于鹅的，有小于雀的。有黑白分明的，有纵横相近的。

称崖柏，是除矮小、形殊外，与平原之柏一致，如常青、叶碎、香型等，当为“后裔”。即柏生于崖，因境变，致形变，名随变。虽多变，却未脱胎换骨，故属畸形。

山上下所生，非皆崖柏。生在平原 ，称原柏。生在山坡，称坡柏。生在悬崖，称崖柏。

崖缝，非皆宜生息。过窄，容微，过深，阴暗，过浅，沙少，致崖柏弱生或无生。反之，则宽阔、沙多、肥沃(悬崖无此境)，所生必是原柏。

崖柏，非太行山独生。只是经纬、海拔等不同，差异较大。即环境越差，成活越少、生长越慢、体量越小、密度越大、含油越多、味道越浓、色泽越暗、纹络越乱、病残越重、畸变越甚。

原柏转崖柏，既非浪得虚名，又非和平演变，而是被“非树生涯”，捯饬的“肝肠寸断”。阳面生，焱烤头焦，阴面长，冷冻尾烂。超出者，常遭雷击，深潜者，必被埋掩。粗壮者，重压巨挤，纤弱者，风吹腰断。潮湿者，怜刻惜天。干渴者，煎季熬年。所依之石脱落，半体倒挂崖侧。立足之崖崩溃，整体坠入山涧。欲肥欲瘦，唯赖地母赐予。命长命短，须看天公颜面。叶碎枝短，千域皆属常态。横均纵直，万崖并无一选。顺势随形，犹如走蛇蜿蜒。楞清角楚，恰似模范局嵌。身歪影斜，实难回归正统。疙质瘤性，必定世代遗传。枯荣一体，夹带些许无奈。皮白心黑，并非出于自愿。鬼形怪状，大众心生诧异。浅翠深黄，无人捧为正颜。满贯盈余，未望桑榆夸赞。塌陷亏空，却忧松枫嘲讪。皴纹鳞痕，屡嗔雹砾严苛。皮开肉绽，常叹命运多舛。斜茬蹊跷，疑为战刀所留。炭渍依稀，断定狼烟污染。年轮紊乱，应是坚贞之图。扭筋错骨，又是桀骜之鉴。紧蹵匍匐，皆为恶气倒逼。盘旋折返，概因劣境摧残。偏居一缝，绝非逍遥自在。窝闷隐忍，确是必遭之难！

崖柏形貌，既被疾病、灾害等激变，又受石状、缝形等约限。其凸(异物入侵，派“兵”包围，形成隆起)，当为瘤集 ，瘤多成“花团”。其凹(尖石磨削，形成侧陷)，确系圈累，圈罗成“复眼”。其旋(井状缝，且壁有犬牙状石横隔，致树体避转)，旋至千度有余又三圈。其鼓(忽宽忽窄之缝，致树体如谷似峦)，鼓致一脉连峰九冲天。其胀(口小肚大之缝，沙富水丰，致缝外部憋生) ，胀似卖硬的气球临爆点。其刺(又细又浅之缝，沙乏水贫，致枝梢如针)，刺成发怒的豪猪应大战。其叠(后期流沙，营养愈加匮乏，致树桩三面枯死，亦致弧形、闭合的年轮，成平直、开放的年层)，叠似多层布帛折复剪。其横(水平、条状之缝，致树体横生)， 横似一柄利刃没岩间。其皱(饱经风霜者，布满皱褶)，皱成狗不理包子褶相连。其裂(遭雷劈，树体一分为二)，裂成对峙的楚汉分界限。其瘦（过窄之缝，致树体如纸），瘦到佛祖如来也生怜。其瘪（落石卡塞，致树体厚两头、薄中间），瘪至铁石汉子亦心酸。其它形貌，成因复杂，实难列举。有的如庙瓦，有的似佛塔。有的如金刚，有的似菩萨。有的如鹰爪，有的似凤尾。有的如鹿角，有的似鳄背。有的如单蟹，有的似对虾。有的如骷髅，有的似骸架。有的如珊瑚，有的似蟾蜍。有的如盘龙，有的似卧虎。有的筋如绞缕，有的形似飘绦。有的俨然赭石，有的亚赛玛瑙。

昔日，人们被崖柏太过诡谲之因、缓慢之性、萎畸之体、稀少之量、居高之故、傍险之实，及被碎叶、糙皮、沟壑、乱石、沙尘遮掩，连唬、带骗、兼避多年。强者不屑其貌，弱者难瞻其颜。樵夫未挑其当柴，牧民不选其做鞭。本地人未曾外赠，他乡客不愿回捡。遗落荒山，灰头土脸。使原本的优品，蒙羞冤做鬼，贬低沦为怪。

不知挨过几世、躲过几劫，方有慧眼者，证崖柏为异宝。并高调宣扬：老幼皆贵体，大小皆珍稀，病残皆可赞，生死皆传奇；复制其体，难倒鲁班，为其画像，吓退可染（李可染）；人帅之最，非潘安莫属，树俏之最，非崖柏不选；谓其至美，辩证当是丑极，称其至珍，常理应属罕见。一通颠覆性言论吐罢，多次攀崖采伐。稍加打理(去碎叶、剥糙皮、除沙尘)，即现美轮美奂。每一体，皆含自纂的感人故事。每一貌，皆是上天的鬼斧神工。左瞧瞧，满满的诗情，尽收眼底。右瞅瞅，浓的画意，直抵心窝。握于手，凝聚感厚重，传承感绵长。置于地，淡雅漫四面，浓味飘八方。寻常的，尚且引人爱不释手。出众的，愣是诱人喜到发慌。于是乎，引发“崖柏热”。有人执拗雕琢，有人崇尚原样。有人碎块做串，有人粉料制香。有人低摆落几，有人高挂上墙。有人随身把玩，有人神龛供养。有人专事贩卖，有人毕生收藏。

崖柏之价，不比黄金，难敌翡翠，却赶超红木类。小把件，也值几十或几百元。大摆件，则高达数千或数万元。

因崖柏走俏，兼有人滥炒，导致采伐场面，洋相频出，祸事相连。攀绳的嫌长，登梯的恨短。又砍又剁的，杀气动地。又揪又拔的，嗨声震天。这边齐心，完成铁壁合围。那相协力，大搞密网强推。屡次扑空的，锐气重伤。意外收获的，欣喜若狂。齁精的，蓄意超路纵深。太傻的，甘愿步人后尘。有被尖利磕破头的，有因塌陷崴了脚的。有迷途困在山坳的，有冒险跌下悬崖的。崖柏集散地，也是人山人海，沸沸扬扬。摆摊的，毗连成片。游售的，碎步向前。细选的，滤地筛天。议价的，撺成推翻。猎奇的，独行抢先。撞运的，搭伴慢览。走亲的，绕道夹带。鉴赏的，流连忘返。途中人，更是你追我撵，绵延不断。南来的、北往的、挑担的、背篓的、骑驴的、驾车的，应有尽有。

崖柏已死、将死、抑或并生的，捡点、锄点、卖点，以陶冶情操、利于生长、接济生活，似无不可。若“通吃”，绝对歹毒！

为救崖柏，有人呼吁禁采、禁贩。电视台也选主频道，反复批评、规劝。崖柏的粉丝们，更是齐声挞伐、骂声不断！只可惜，有众志，未成城！

如今的太行山，除山僧庇护的外，群崖连空。崖柏再度“中兴”，即使到公元六七八九年，也难实现！如此悲观，概因生籽之柏 ，已寥若晨星；衔籽之鸟，亦难觅其踪；贪婪之人，却未减反增！

有痴迷者，盆栽崖柏。虽竭尽能事，却难遂心愿。强更赖以生存之境、扼杀久已养成之性、失去大自然的舞弄，即使成活，也是“良返莠”。橘生淮南，而非淮北。崖柏在悬崖，绝非盆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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