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选评之十五——连城（一）

陌上尘

聊斋选评之十五——连城（一）

2022.5.12，星期四，南充，多云

第十五篇：《连城》

原文：

乔生，晋宁人。少负才名。年二十余，犹淹蹇。为人有肝胆。与顾生善；顾卒，时恤其妻子。

邑宰以文相契重；宰终于任，家口淹滞不能归，生破产扶柩，往返二千余里。以故士林益重之，而家由此益替。

评析：

晋宁：州县名。唐置晋宁县，元为晋宁州，明清沿用；其州治在今云南省晋宁县。

淹蹇：滞留困顿，谓科举不得志。

有肝胆：忠义诚信，勇于为人尽力。

契重：投合，尊重。

淹滞：困阻，久留。

士林：读书人中间。

替：衰败。

通常来说，有才华到蒲松龄这种程度，必然是从很小的时候，就会表现出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可能老蒲早早就有借鬼狐说事儿的想法；所以他二十出头，就在家门口摆了个茶水摊儿；谁给他提供写作素材，就可以免费喝茶。

因此他写故事，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今天说山东，明天就扯广西，大后天讲云贵；基本上赶到哪儿扯哪儿。

现代社会跟蒲松龄生活的时期，差异巨大；二十岁在今天，基本上是啥都不懂的小屁孩儿，但在古代社会，这个年纪早就成家立业了。

所以老蒲替本文的主人公小乔，发感慨说：年二十余，犹淹蹇——都二十多了，还没有混出啥名堂。

不过暂时混得不好，还不能说明就是废柴；关键要看此人的品行心性如何。

老蒲给出的评价，很够味：有肝胆。一个有肝胆的男性，到啥时候都该被人尊重；这种人属于给点阳光就灿烂，除非一辈子没机会——那很不可能。

小乔跟一位姓顾的哥们儿好；后来这位朋友不幸去世，小乔就经常照顾他的老婆孩子，很讲义气。

当时晋宁的行政长官，颇为欣赏小乔的才华，跟他有所往来。不过这位长官十分清廉，以至于死在任上后，家人都没有能力送灵柩还乡。小乔就变卖家产，送这位长官的灵柩还乡；一来一回，跑了两千多里地。

古代社会走两千多里地，跟现在完全不同；除掉人吃马嚼的诸多开支，许多潜在风险，远远不是现代人能够想象的事情。有时候，甚至有诸多生命危险。

这件义举，很让当地的读书人称道；但小乔家里，却因此而愈加破败了。这是必然的事。所谓“慈不掌兵义不聚财”，仗义疏财的人，很难持续有钱；除非像宋江那样，有稳定的灰色收入，还不在乎钱。

蒲松龄在开篇，就为我们介绍了一位，具有侠义精神的士人形象。

实际上，古代的“士”并不仅指读书人；它的含义十分复杂，从最初的美男子，到武士，到将领，到贵族，再到官员，经历了上千年的演变。日本所谓的“武士精神”，其主要构成部分，离开汉文明的影响，几乎都无法被定义。

或者可以这样简单的定义一下士：具有强大精神感召力的、民族责任感的、理想主义者。

到现在都还有一个，对“士”极带感的顶级评价：国士无双。

无论是《战国策》还是《史记》，都记载了战国四大刺客之一，豫让的那句名言：士为知己者死。

能够让士子慷慨悲歌、舍生取义的，并非特定的“知己”，而是一种纯粹的理想主义精神。这种精神，无疑具有强大的感召力。

作为一位小说家，蒲松龄其实很少像本篇这样，开篇就给主人公定调；而一旦如此定调，那么接下来他所讲的故事，就必然要，按照已定的逻辑脉络展开。

本篇虽然仍然是一个爱情故事，但其中展现出来的理想主义、人文主义关怀，跟老蒲以往所讲的，却颇有不同。很值得玩味。

原文：

史孝廉有女，字连城，工刺绣，知书。父娇保之。出所刺“倦绣图”，征少年题咏，意在择婿。

生献诗云：“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又赞挑绣之工云：“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

女得诗喜，对父称赏。父贫之。女逢人辄称道；又遣媪矫父命，赠金以助灯火。生叹曰：“连城我知己也！”倾怀结想，如饥思。

评析：

挑绣指挑花和刺绣，是绣花时的两道工艺。

娇保：娇养。保，养育，抚养。

严格说来，蒲松龄伪托“乔生”所作的这两首诗，只是平平，谈不上多好。清代格律诗成就最大的，是黄仲则跟王次回；他们俩的诗作真是好，不输唐人。

关于这一点，无法展开来谈，只能点到为止。比如黄仲则的《绮怀十六首》有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这种深沉雅致、婉转缠绵的表述方式，以及词语架构，即十分典型的唐代诗歌精髓。

至于王次回，更加不用多说；因为有个人学他，甚至到了亦步亦趋的程度。这个人，叫纳兰性德。

也许很多熟悉纳兰性德词作的人，并不知道他很多作品的立意结构，以至于词句，完全照抄的王次回。

近现代研究格律诗，其最高成就者，是顾随叶嘉莹一脉；他们跟金圣叹的研究路数，颇有不同。金圣叹的视角，乃纯天才型，并不具有多少大众意义；而顾叶二先生，持论中正博大，主干清晰、枝叶繁茂，非常正统。

当然，曲园老人俞樾、以及其子俞陛云、其孙俞平伯那一脉的诸多论述，亦颇可观……有点扯远了。

史孝廉的女儿史连城，也就是本篇的女一号，非常擅长刺绣，并且喜欢读书，爱学习；老史当然爱如掌珠。他想了一个择婿的方法：把史连城绣的《倦绣图》拿出来，广泛征求青年子弟的诗歌题咏。

于是乔生就在上面题了两首绝句，一首描写史连城刺绣时的情景，一首赞美她的刺绣水准特别高。史连城看到这两首诗后，对小乔大加赞赏，但老史却嫌小乔太穷了。

好在史连城不在乎小乔的经济状况，见人就夸小乔有才；并且还以父亲老史的名义，派心腹老太给小乔送救济钱。乔生当然非常感动，感慨说：连城真是我的知己（他一眼就看穿了，捐款这事儿，背后主使者是史连城小姐姐）；就因此对连城，产生各种如饥似渴的想象。

实际上，是史连城先觉得乔生，真懂自己的；也就是说小史对小乔，先发生出的知己感。因为乔生的两首诗，解构了史连城的两个诉求：

1.通过请人题咏来择婿。

2.史连城刺绣的水准之高，古来罕有。

我们来看看小史是怎么说的。先看第一首：

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

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

“鬟”跟“髻”都是古代女子的发式，“高髻”还好理解，“慵鬟”是个啥呢？是懒得细致打理的发型。而“绿”是指头发的颜色。

古诗文中，形容人的头发质地好，从来不会说它是黑色，其形容词除了“青”就是“绿”。“婆娑”则是盘旋舞动的样子——史连城小姐高耸的发型，没有用啫喱水或定型胶固定；随着她身形的移动，而颤巍巍地摆动。

史连城的《倦绣图》，是描绘自己刺绣行为的一副图画；画面上的主人公，当然就是她自己。（她对自己的才貌，显然十分自信。）

问题在于，为什么是“倦绣”？“倦绣”的意思，当然不是说，史连城在干活时睡着了，而是指她懒洋洋地干这个工作。何以故？

有女怀春故。因此乔生的第一首诗，是纯写实风格的：

一位妙龄女郎，在窗前刺绣；当她绣到鸳鸯图案的时候，联想到自己的婚事还八字没一撇，不禁感到忧愁。

小乔第一首诗，就说破了史连城的心事；将“倦”字，解得极好。

再看他的第二首诗：

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

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

这里面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写生：五代十国的时候，成都有一位大画家叫黄荃；他绘画的技艺高到啥程度呢？据说他用笔细致到，看不到墨迹的地步；当时的人们，管他这种画法叫“写生”。

另一个典故是“回文”。《晋书·列女·窦滔妻传》记载：窦滔妻苏蕙，字若兰，善属文。滔仕前秦苻坚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在家织锦为回文璇玑图诗以寄。诗长八百四十一字，可宛转循环以读，词甚凄惋。唐武则天为作《璇玑图诗序》，称其“五彩相宣，莹心晖目”。

“回文诗”是很高明的文字游戏，苏东坡就很擅长这个。苏若兰的《璇玑图》，在李汝珍的小说《镜花缘》里，有详细介绍——《镜花缘》是很有趣的小说，有兴趣的朋友不妨看看。

小乔这两首诗，如同两记响亮的马屁，恰当地拍在史连城的心坎上；史家妹妹的一片芳心，遂可可之。

女人的心，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辩证的东西；一旦她认定某人，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当然要是变心，也同样拉不回来。

史孝廉说：小乔太穷了；史连城说：那怕啥，反正咱家有钱。

对于一个穷书生来说，从未见过面（《倦绣图》上的史连城图谱，不能作数）的富二代白富美，就因为自己写的、并不算多高明的两首诗；就能成立一个基金会，专项捐款赞助；小乔要不东想西想、胡思乱想地感激涕零，就是怪事了。

史孝廉在择婿活动开展之前，没想到这一点，显然是个笨蛋；他理应为此付出代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