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午间闲聊，有同事问起，山里人去世，阴阳先生若拣择近期没有吉日，是否便要停柩待葬。并言说自己村上公墓里，就停了这样一副灵柩，老人的儿子是南方富商，日日赶来烧香祭拜，夜夜雇人看棺守灵。这样的事情，十余年前我在山中曾经见过，他们停柩的时间少则数月，多则过年，只为等到吉日方能下葬。</p><p class="ql-block"> 当年听外祖母讲过，民间将停柩待葬的风俗称为丘柩。村里旦婆家的老人，就是丘柩三年才得以下葬的。那棺材是上好的油质木料，还必须精制的骨胶合缝，历年来浸透生漆桐油，入殓时再用松香焊严，方能密闭得水液不渗，从而得以长期存放。</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爱读明清的话本小说，故事里常有浮厝丘柩的描述，其中原因颇多:一是死者远离故土，后辈无力搬尸，只能暂时停柩寺庙宫观，或者丘柩公坟义墓，等待叶落归根的；二是家道中落，无力下葬，便暂丘灵柩，以待后辈兴财发科，好把老人的丧事办得风光体面一些的；三是亡人儿子幼小或经商出仕在外，家中无人主丧，停柩等待儿子成人或归来后，方才下葬的；四是夫在妻亡，丘柩一方等待合葬的。以上所见诸类俱不外乎人情物理四字。若将如今单一停柩待时，禳吉觅利，自求多福的人们与之比较，那早已是背道而驰，相去甚远了。</p> <p class="ql-block"> 有人会说，不管哪种情况，这都是富人或者中产人家的排场。其实，穷人何尝没有这般情感？记得舅父曾对我说过，“百善孝为先，看心不看机，看机穷人无孝子”。贫的富的，经济能力固然不同，但这一份发心却无丝毫差别。民国年间，村里出了一位叫做胤胤的孤儿，父母双双亡故于兰州。胤胤长大后，思念父母深切，便只身奔赴兰州，背负二老遗骨回乡。一路经过十八马店，每每住店，都要先行哭奠祭礼，自己方才饮食歇息。回到村口更是痛哭嚎啕，一村乡党莫不感动流泪的。这是孝子的衷肠一片，并非刻意做作出的排场。又有人说，这毕竟是迂腐思想，陈年故事，今日之人哪里还见这样衷肠？他其实不知，从古至今，人心天性何曾稍有变异。只是今人遭逢五欲六尘蒙蔽心智，渐失教化，以致昔日通情达理的旧俗，到如今却充满了庸俗迷信的成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午后天空飘雪，我乘车时遇到一位老婶，自言她是建政前年生人。和她由下雪聊到粮荒，问起当年受饿情况，她却给我讲了自己族兄一件事情。老人的这位族兄，是她六妈的儿子，三年“低标准”时期，全家无以为食，她六妈只得吃苞谷芯子粉面充饥，结果导致肠梗阻死在医院。她的族兄那时还未成年，家中无力殡葬，就给亡人裹着一页芦席，埋在村西的地头，那脚上连鞋也没得穿上。这位族兄成人以后，做了西安东方厂的工人，每周骑着二八自行车上班，都要经过母亲坟丘，每到此时，他便心如刀绞，必要停下车来，趴在坟头痛哭一场，待哭得心中稍安，然后才能进城。到了下班归来，更是孝思不绝，依旧停车痛哭一番，才能回家。结婚以后，妻子心疼丈夫，怕他心中回转不过，忧郁成疾，每每上班出门，都要把他送过母亲坟头。直到今日，逢人提起母亲下葬事情，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仍会黯然失神，默默垂泪。</p><p class="ql-block"> 听这个故事，会让人突然清楚丘柩待葬的真实用意，父母恩德重如山，深如海，凡敬其人，必顺其心，必爱其身。父母哪有几个能陪伴儿女终生的，迟早必有个霜寒雪冷之时。如此伤心地步，哀哀之情，亲爱之心如何舍弃？自然面对父母骨殖，如金似玉，无限珍贵，只念埋金掩玉了却心中大事，岂忍草草遗弃留下终生遗憾？朱子曰:“事生固当爱敬，然亦人道之常耳；至于送死，则人道之大变。孝子之事亲，舍是无以用其力矣。故尤以为大事，而必诚必信，不使少有后日之悔也。”贫富同此心，今古同一脉。如此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浮厝丘柩旧俗，俱在人事情理之间，薄葬厚葬之事，全与今人禳吉夸富之心毫无关联。 </p><p class="ql-block"> 二零一九年元月十三日笔记于北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