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立夏,我路过老大院,大门上挂着一块“无人居住”的黄牌,四个规矩的宋体字毫无表情,和旁边的“危房勿近”相互照应,不算寂寥。</p><p class="ql-block">门卫室那两个瞭望的窗口,像失了眼珠的空洞,也仍旧灰突,暗哑,完全失了魂。</p><p class="ql-block">老大院和我家仅有百米的距离。少时,我们在街上横冲直撞,四处撒野,但只要靠近这个威仪的大门,心里便生出悚然,顿时低眉,胆怯。敬而远之。伙伴们都说,“那两道窗洞后面有荷枪实弹的卫兵,时时拿枪瞄着外面呢。”</p><p class="ql-block">后来,同学和她当领导的父亲,住在这个森严的院落,而我们始有机会得以进入“玩耍”,亦是收敛起全盘的顽劣,不敢高声,怯怯地尾随,好奇地打量那高壮的圆柱,抚摸光滑的玻璃,以及高处垂吊的灯。那时,我们只有报纸糊的窗,那时晚上做作业只能伏在油腻且黑的几代传家的老饭桌上,且时常点一盏昏暗的墨水瓶煤油灯。那时偶尔会想,“能在这样的地方上班,该是多么神气的事。”</p><p class="ql-block">而现在,少年已垂暮,翻过新的红门油漆尚未斑驳,但满院残垣破壁,剩下的确确是空洞了。</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青年时候的我,确是“幸运地”走进了这个众人艳羡的“高级”办公区。</p><p class="ql-block">每天提八磅水壶去锅炉房打开水,烧锅炉的黑煤散在一边,大家排着队,间或寒暄,微笑。每天从清洗茶杯,打扫办公室,扫院子开始,然后在各种电话记录,会议记录,文案,通知中交叠,黄昏再离开。有时也会出差,多是些形而上的事务,于实在的人和事很远。从秋而后到来年的夏天,短短一年,我内心经历了许多起落,年轻的理想似乎备受打击,甚而抑郁。</p><p class="ql-block">来年的秋天,我已经离开了。在众人的叹息,或者不解,或者讥讽里。他们说,我放弃了自己大好的前途,放弃了众人十年努力才挤到的地方,将来一定是要后悔的。那一年的请调申请上,领导说,要父母签字。他们觉得我太过幼稚。</p><p class="ql-block">很多年以后,还有人问起,我只淡淡一句,“困在一个楼里,我大约要疯掉。”我没有疯掉,而眼前的事与人,只让我觉得无奈。我改变不了分毫,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有我尚且可能独立思考的心。</p><p class="ql-block">朋友说,云淡风轻固然好,但心中也当有大江大河,儒气,豪气,义气,侠气,皆要守住一点,走过的路要有自己的气息。生命之长度固然无法掌控,但厚度、宽度怎可没有些张狂、激越的音?</p><p class="ql-block">我很庆幸,自己离开。但也很不幸,终没有铿锵的力!本质上,我还是太过庸常,怯懦,近于犬儒,这让我不觉鄙弃自己。</p><p class="ql-block">若可比,我似乎折腾多年,不过仍旧是这荒败院落里一棵蒿草。</p> <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这个昔日老城最肃穆的地方,如今和老城一样,和垂暮的少年一样,已经颓败而荒凉,也许还会被记惦,也许早已被遗忘。但是,这条街,这院落,终究与我血脉相连。</p><p class="ql-block">我的祖辈不知道是何缘由流落到这个老城,并且世居在这条老街,我的亲族现在多已分散,但我们共同的先祖仍寂寂安卧于后山的家族祖墓园。分离,陌生,并不能改变四围山峦如小院的格局。</p><p class="ql-block">一个老城,几条老街,一个荒颓的旧院,停在路边的车似乎比住的人还要多一点。那些昔日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的旧时繁华彻底烟消云散。就是那曾经标志性的温泉水,大多也近于断流,细弱得没有几缕热气。惟一苍翠的只有文庙旁那两棵老寿的大青树。没有人声喧嚣,寂寂地锁住了时光。</p><p class="ql-block">老大院里曾经的滇朴、银杏倒是日复一日茂盛,正值壮年。年前,为了美化老城,社区动用了许多人力物力,砍伐了丛生的灌木杂刺,当时,燃起的浓烟大有遮天蔽日的气势,廿年的荒芜在一场焚烧里完成了与自己的诀别。</p><p class="ql-block">不过,若无人打理,不出几年,这里又会是连成人也不敢踏足的秘境。无人之处,恰是草木禽虫的乐国。</p><p class="ql-block">我们曾经怯怯的楼宇,如今坍圮得行将归土,就是坚固的钢筋水泥单元楼,各色杂草已经渐渐掩住了它的本来面目。</p><p class="ql-block">办公主楼,骨架还在,可见当年工匠之严谨与踏实。但荒败终于是荒败。在这一栋栋楼宇中发生过的故事,以及它们所见证过的悲欢爱憎,都如那把火,被无常打扫尽了。</p><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旧大院西北角,马家大院院门紧锁。百年间的沧桑,这个高大的深宅数十年里的流转,到底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况味了。我与它的联结,也仅仅停留在当年的肃穆与幽暗里。</p><p class="ql-block">曾经的县委办公楼如今被单独隔出来,划作老街的活动场,大凡红白喜事居民便在这里操办,算是接了一脉烟火气。即便无人,空荡的院子里,油烟沾染过的地面,房间里堆放的桌凳,也散发出浓烈的俗世味道,那些遥远记忆里的悲欢彻底被抹得一干二净。</p><p class="ql-block">我离开,好像我从未来过。这里,到底是恍若隔世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