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郎

宁静致远海兵

<h3> 那天,当我穿过宽敞的柏油马路去母亲家时,途经儿时就读的鼓楼区一中心小学门口,那首小时候和哥哥摇头晃脑歪唱过“小呀小儿郎,背起了书包上学堂;不怕那太阳晒,不怕了风雨狂;就怕先生到我家呀,爸爸生气,我呀么我挨打”的歌,就这么不经意间,浮现于脑海之中。<br> 人常说,怀旧是变老的开始。而我知道,我正是在这变老的旅途中,慢慢品尝着曾经的百味人生。在这所学校里,承载着我太多的回忆。当年我的同桌,就是歌词中那般的小儿郎。<br> 记得在小学一年级,我因个头在班中偏高,老师特意安排了一位从一年级留级下来的男生与我同桌。大概老师认为,我这个不算柔弱的女孩子,多少能够镇得住这位淘气的小儿郎吧。同桌长得虎头圆脑,生就一副结结实实的小身板。拜这位男生所赐,从此注定了我小学同桌的他,都是清一色的小儿郎。<br> 我和小儿郎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座位。每天上课,小儿郎都在旁边动个不歇。不是嘴里嘟嘟叨叨像小和尚诵经般念念有词,就是手上用纸叠个小飞机小盒子什么的,一会塞进我的书包里,一会塞进我的铅笔盒中。老师庄严地站在讲台上,凌厉的眼光像雷达一样扫射过来时,我忙用胳膊肘捣捣他,以示警告,这才使这哥们停住了忙碌。那时小儿郎成了我频繁的噩梦,他那无时无刻不在的恶作剧,让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孙子兵法”,与他展开持久进攻与防守的拉锯战。<br> 有一天早晨,我来到教室课桌前,刚要坐下,他马上把长板凳一角翘起。好在我早有防备,且又力气大,站在这头用身子把板凳使劲往下一压,反而让他猝不及防地从板凳上掉了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有时他会把我的书包藏起来,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满世界地找书包。<br> 更有甚者,有次他趁我不注意,拿起我的铅笔盒,藏在他屁股底下。我急着要写课堂作业,只有伸手去抽铅笔盒。哪知,他放肆地大声喊起来,说我非礼他。那一刻,整个课堂上的脑袋“唰”的一下,全部望向我。我气恼得满脸通红,牙根咬得嘎吱嘎吱响,恨不得上去给他一拳。<br>  下课后,我马上去找老师,坚决要求调换座位。老师听了,沉思良久说:“如果给他换个男同学,我怕他会和男生打架;换成其他女同学,又怕他会欺负女生;他在原来班级,经常惹事;也就是和你同桌后,他虽然淘,但至今还没有给班里惹过麻烦”。听了老师这番话,我纵是有千般委屈万般不愿,也只能是心字头上一把刀——“忍”了。<br>  嗣后,每天到学校,一走进教室门口,看见小儿郎回头笑眯眯地望着我时,我的心情就格外差……<br>  现在回想起来,这位男生大概属于多动症吧。对于病态的孩子,确实不能苛求太多。一年级结束后,小儿郎又留级了。他那含辛茹苦的母亲,苦苦哀求学校网开一面留下调皮的小儿郎,但最终还是未能如愿,只好转学了。<br>  上了二年级后,老师又给我分配了新的同桌。他是从二年级留级下来的男孩子,有着一张憨厚而胖墩墩的脸,镶嵌在脸上的那双眯眼,小得睁着和闭着时没啥区别。我真怀疑上帝在雕刻他脸模子时,思想开了小差,以至于这么不负责任地用美工刀随意凿出了两道缝,就权当是眼睛了。<br>  有次,他在听老师讲课,我从侧面看他眼睛是闭着的,以为他在打盹,连忙用手在他面前划拉着。他睁着那双连眼珠子都看不见的小眼睛,对着我憨憨一笑说:“我没打瞌睡。”<br>  不过,这个同桌小儿郎既勤快又爱劳动,对我也特别关照。但凡轮到我们这组值日打扫卫生,只要我一拿起扫帚,他就殷勤地抢过扫帚说:“我来吧。”当然,我俩是优势互补,对他的数学语文,我也是耐心地帮助辅导。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便跟上了年级的学习进度。<br>  冬天,正是病毒性脑膜炎流行的季节。学校要求每个学生进教室前,都要用抗病毒的喷雾剂喷咽喉和用药剂滴管点鼻子。我是班长,这种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我身上。<br>  清晨,我早早地来到学校,像门神似地站在教室门口,挨个儿给同学们点鼻子。同桌也跟着我到校很早。男孩子比较邋遢,身上衣服脏得油光泛亮,几乎分不清衣服原来的颜色。他双手布满冻疮,鼻子上拖着两条长长的鼻涕,一个劲儿地吸溜着。我说,“你到的早,先给你点鼻子吧。”同桌一听,满心欢喜地仰着头,我刚用吸管吸上药水往他鼻孔里点,就见那鼻孔瞬间冒出了一个大鼻涕泡泡,害得我手一松,鼻涕被反吸进管子里。我恶心地把吸管放在洗抹布的水桶中涮了许多遍,才继续给其他同学点鼻子。他却站在旁边,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一个劲儿“嘿、嘿”傻笑着。<br>  那时,我每天下午放学后,都要去五台山体育场参加南京业余体校游泳队体能训练。我的同桌时常会和其他同学背着书包,站在体育场大门口等着。一旦看见教练带着我们游泳队的学员跑步经过时,便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那个情景,至今都难以忘却……<br>  </h3> <h3>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没有上过小学四年级。文革前,我的小学是五年制,属于南京市重点学校。上完三年级,学校放暑假,我们全家跟随父亲搬迁到安徽某市的南营房。学校在我的转学证明上这样写着:“我校五年制三年级即六年制四年级学生某某某,现转学至你校”。于是我到南营房部队继红小学报到时,被毫无悬念地安排进五年级。<br> 在部队子弟小学上学的第一天,班主任张守珍老师安排与我同桌的依然是个小儿郎。同桌名叫李苏洋,当时他的个头在男生中不显山不露水,但他的调皮在全校却是出了名的响。他机敏的眼神时不时带着狡黠的笑意。教室外有个风吹草动,他便呈现出吃瓜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亢奋,不管不顾老师还在黑板前讲课,站起来大声嚷嚷着:“怎么了,怎么了?”我坐在旁边,用手使劲地拽他衣袖,都不能压下他的极度兴奋。<br> 有一次,他竟然把班上比其高大半个头的男生,打趴在教室地上。惹得这个男生,几十年后从国外回来参加同学聚会,还对当年往事耿耿于怀。<br> 那时高年级的同学开始分男女界限,一张课桌上画个三八线,男女同学各罢一方,谁都不准越线一步。否则,战争爆发,桌上桌下闷雷滚滚,拳脚相加。李苏洋倒也善良随和,我俩是和平共处,南北无战事。<br>  我们六年级即将毕业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中的“复课闹革命”。南京等地学校已经开始复课,而安徽的地方两派却为夺权斗得正酣,中学还处在停课状态。眼瞅着我们要小学毕业了,却无中学可上。此时高炮部队和工兵部队孩子们的父亲,正在炮火连天的越南抗美援越。为了让这些在前线作战的军人无后顾之忧,部队决定把所有的孩子们都管起来,部队小学创设了史无前例的七年级。<br>七年级教初中地理课的是武校长。校长有着一副明星脸,像极了饰演电影《平原游击队》“松井”队长的演员方化。我们背地里悄悄喊他“松井”校长。那天校长讲世界地理中的七大洲、四大洋。我旁边的同桌仿佛身下的凳子跟他有仇,身子扭来扭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操场上低年级的同学上体育课。校长一扫往日的儒雅淡定,眉头紧锁,双目深邃如剑,那犀利的眼光足以片刻将人凌迟。“你给我站起来!”校长对着李苏洋大声吼着。同桌一哆嗦,战战兢兢地从课桌后面慢慢站起身來。“李苏洋,李苏洋,你真是臭名远扬(洋)”,校长发火了,而火药中都带着满满的文化硝烟和地理常识。那一刻,我对“松井”校长佩服得五体投地。<br>  那个年代,部队小学的设施比较简陋,土疙瘩敲碎后铺就的操场,晴天风尘满天,雨天泥浆满地。伫立在操场旁的一排营房式教室,紧挨着迎河岸边。<br>  印象中有个酷暑高温的下午,屋外骄阳似火,屋内蒸热难耐。没有电风扇的教室,空气中汗馊味弥漫扑鼻,令人窒息。<br>  学校堤岸边如练的河水,缓缓地向远方静静流淌。堤岸透过阳光疏影的柳树上,被太阳晒得没脾气的知了,躲在枝繁叶茂中,发出高一声低一声地聒噪。<br>  我坐在课桌前,困意阵阵袭来,上眼皮不听招呼的重重搭在下眼皮上。此刻,真想找个枯草棒子把眼皮支起来。前方,老师讲课的声音忽近忽远变得飘渺,就像催眠曲,催眠着我的头如小鸡啄米般向课桌上点去,一个期盼的声音在心中苦苦挣扎着:“快下课吧”。<br>  突然,下课铃声大响,还未听到老师喊下课,就见一个书包从我身边打着旋飞向教室的天花板。“哦,下课啰!”我的同桌声音落下的同时,一个鹞子翻身,接过空中垂直落体的书包,“哧溜”一下窜出了教室。<br>张老师站在门口,伸手没能抓住比兔子溜得还快的同桌,气得大声叫着:“李苏洋,你给我站住!”此时,李苏洋已经跑到了操场上,对着张老师直做鬼脸。张老师那个气啊,嘴巴重重地往上吐着粗气,额前的那缕刘海被气息吹向脑门顶。远远看去,老师头上的刘海直挺挺地立在脑门上,如同山雨欲来,乌云密布。这是老师生气时,最经典的习惯动作。老师生气了,问题很严重。<br>  李苏洋一见大事不妙,撒丫子往男厕所跑。张老师那时才二十多岁,刚生完孩子上班不久,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张老师跟在后面健步如飞地欲往厕所冲,李苏洋扯着嗓子大喊:“张老师进男厕所啦”。张老师脸涨得通红,手指着这个熊孩子,气得直跺脚。结局就是,李苏洋的妈妈被请到了学校,挨了老师好一顿尅。<br>  1970年12月,李苏洋当兵去了北京军区工程兵部队。在新兵连训练期间,李苏洋因表现突出,首批加入了共青团。这个在小学没有入过少先队,文革中没有当过红小兵;上中学,没有当过红卫兵的熊孩子,第一次激动地哭了。真可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当年的熊孩子大器晚成,他开始向真正的军人迈出了第一步。从此,他的人生便有了不一样的烟火。<br>  工程兵部队可以说是全军最艰苦的部队。当兵的第一年,部队开山爆破挖坑道,李苏洋在施工连队干活时,被运送石料的拖斗车撞到后背,腰椎两处受伤骨裂,他硬是忍着痛没啃一声,那一忍就是整整五年。<br>  </h3> <h3>我实在感叹这个小儿郎毅力的坚强,要知道腰椎骨折对患者而言非常痛苦,保守治疗也需要八到十二周时间才能恢复。尤其是骨折早期,疼痛剧烈,即使在卧床的情况下,都很难忍受。真不知李苏洋是怎样坚持下来的,毕竟那时他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每天带着这么重的伤参加施工连队的强体力劳动,难不成他有着钢筋铁骨不成?<br>  1976年3月,李苏洋从部队复员了。由于他当年是从安徽某市当兵走的,根据哪来哪去的原则,被分到了毛条厂当工人。到工厂报到之前,他去123部队医院看望父亲的老战友史主任。史主任看到李苏洋很高兴,说:“既然回来了,就好好检查下身体吧。”<br>  X光机一拍片子,发现李苏洋腰椎两处陈旧性骨折。史主任让李苏洋立即去老部队申请办理伤残鉴定。后来老部队医院认定李苏洋为三等甲级伤残,从部队回来的李苏洋就这样成了伤残退伍军人。<br>  席慕容曾说:“在这人世间,有些路是非要单独一个人去面对,单独一个人去跋涉,路再长、再远,夜再黑、再暗,也得独自默默地走下去”。李苏洋在工厂当工人的那段时间,很快适应了地方生活。他在厂里谦逊好学,爱帮助人,深得工人师傅们的喜欢。由于李苏洋的父母不在身边,每到逢年过节,工人们就邀请李苏洋到家里做客,大碗喝茶,大杯喝酒,插科打诨,唠着家常。<br>  后来,李苏洋的父母搬进江苏无锡干休所,按照政策,父母身边没有子女的,可以从外地调一个子女回无锡。作为孝子的李苏洋,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调回了无锡。<br>  再后来,李苏洋凭着天时地利人和,用自己的吃苦耐劳、精明能干和良好的人际关系,硬是拼出了一方天地,成为在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但他依然为人低调,不事张扬。他没有忘记自己来时的路,专门和几个人商议成立了毛条厂爱心互助会,用自己捐助的资金帮助那些下岗工人和生活有困难的人。<br>几十年后,李苏洋和其他同学相约去看望班主任张守珍老师。当他看见老师生活清贫,仍居住在部队老式的简陋平房中时,他再次落泪了。他悄悄地拿出二万元钱托同学转交给老师,以感谢当年老师的润泽之恩。他颠覆了关于小孩子“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的古话认知,让我这个被小儿郎戏称为“爱管嫌事专管员”的人也对他刮目相看了。他让我看到是,男孩子小时候淘气是天性,也许调皮捣蛋的孩子更具有创造性,更容易闯出一番事业,也往往更重情义。<br>  当过兵的人,身体多多少少都会受过伤。有着三等甲级伤残的李苏洋,腰椎伤残波及到腿,他现在左腿股骨头已经坏死。几次同学聚会,他都是拖着老残腿,一瘸一拐地忙来忙去,把自个儿活成了主角,看着像没事人似的。其实大夏天他都要穿着毛裤,忍受着常人所无法知晓的痛苦,但他始终保持着乐观开朗的性格。他还是个孝子,每周都要抽时间,带老父亲去澡堂泡澡搓背,修剪指甲。在他的细心照料下,老父亲已经活到了一百零一岁,去年我们所有同学专门去无锡参加了老父亲的百岁寿宴。<br>  这就是我小学高年级同桌的小儿郎,一个在军营中长大,又把自己的青春热血奉献给国防事业的军人。即使离开了部队,他依旧是个兵,依旧保持着军人的本色。他就像一只自带光芒的萤火虫,那光亮虽然微弱,却能让人感知世间的温暖。<br>  我幼时的同桌小儿郎,“记忆总是喜欢夸大其词,记忆并不完全等于真相”,我记忆中的你未必是真正的你,请原谅我文中的描写。你们儿时的活泼、好动、调皮以及善良,带给我的是五彩的斑斓。假如岁月可回首,我愿用昏花的老笔续写昔日的葱茏。<br><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