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亭渡·儒者的足迹

蒸水人家

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

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

——王闿运

　　王闿运是谁？相信很多人和笔者当年一样，初听其名，一脸茫然。后经仔细研究，笔者才慢慢理清头绪，原来，他是清末民初的一代大儒，编修过多部方志，撰写了10余种经学著作，曾主讲湖南、四川、江西等地多所知名学府，开学术之新风，门下弟子数千，还与当朝权势人物交往甚密，其人其事在中国近代文化史上占有不可忽略的地位。

从相关资料中得知，王闿运曾在衡阳城西松亭渡（笔者的家乡）驻足停留，并著有日记与诗文。作为一个文史爱好者，笔者认为，应该把他的事迹以及在本地的经历认真梳理一番，以流传于后世。

1.满腹经纶向谁说

王闿运（1833—1916），原名开运，后更名，字壬秋、壬甫，号湘绮，湘潭人，生于长沙，近代著名的经学家、文学家和教育家。少孤，为叔父教养，9岁能文，肄业于长沙城南书院。

青年王闿运学识宏博、性情豪放、不事营利，咸丰七年（1857）乡试中举，排第五名，获学政张金镛赏识。随后，一心想发挥“帝王之学”与“纵横之术”的王闿运周旋于湘军将领间，受曾国藩厚待，只为清客，但不受事。

　　咸丰九年(1859)，王闿运进京参加会试，皇榜公布后，虽未录为进士，却在法源寺与诸士子交流的过程中获得极高声誉，得到才识开朗、声势煌赫的肃顺王爷的信任，将其留在王府内做家庭教师，并欲结拜为异姓兄弟和花钱为其买官（被婉拒）。

肃顺王爷是谁？咸丰帝身边的红人，当朝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27岁的王闿运被鼎鼎有名的肃中堂奉为座上宾，真是名噪一时。

　　在国人的潜意识里，少年得志并非是件好事。咸丰十一年(1861)，咸丰帝驾崩，年幼的载淳（同治）即位，慈禧发动“祺祥政变”，与恭亲王奕䜣定计杀害了载垣、端华、肃顺等八位辅政大臣，实行“垂帘听政”。

当时，王闿运正居家守丧，因此躲过大劫，作为一介书生，除了撰写《祺祥故事》对肃顺等人的遇难表示惋惜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至于他那些正待施展的宏图远志，只能暂时搁置在心里了。

2.隐居石门十二春

同治元年（1862），王闿运复入曾国蕃幕，因其“拥兵自重、割据天下”的策略未被采纳，不久离去。受祺祥事件影响，王闿运四处辗转，郁郁不得志，遂产生隐居避世的想法。

同治四年（1865），得友人常豫相助，王闿运举家搬至衡阳县洪罗庙石门村，居住在常豫的父亲常大淳（1853年，时任湖北巡抚调任山西巡抚，于太平军攻占武昌时殉职）的墓庐中，此处背靠道山，前临蒸水，土地肥美，鸡犬相闻，附近又有石门天堑与石门观，景色与人文兼备，是一个修身治学的好地方。

石门观书院遗址

　　石门村位置偏远，本是一个清静无名之地，由于王闿运到此隐居，不时有人慕名远道而来，将自家孩子遣于门下。于是，王闿运与石门观的道长商议，以观宇之宽敞宏阔，作为讲学之所，名“石门观书院”。在他的悉心栽培下，当地涌现出一批优秀士子，以礼梓乡夏时济（光绪壬辰科进士，曾任户部主事、两江营务处总理等职，革命烈士夏明翰的爷爷）最为显著。

王闿运喜爱石门秀美的山水与淳朴的民风，教学之余，常与官绅乡民交往，不时写出一篇篇华美的文章，后汇编为《湘绮楼诗集、文集、日记》，他在这里乐不思蜀，不知不觉就过了12年。

石门村王闿运故居（修缮前）

3.锐意创新修方志

教育是一个渡人又渡己的事业，王闿运给学生教授知识的同时，也在潜心治学，不断提升自我。他以研究《庄子》为乐，作《庄子七篇解》，从中找到超凡脱俗之法。同治九年（1870），辞官回乡的彭玉麟与衡阳县令罗庆芗商议编修《衡阳县图志》，聘请王闿运主笔。

四月假寓西禅寺，殷丈、竹伍来衡，议制地平仪、记里车，以测山峰、水道作地图，故衡阳地图为诸县之冠。——《湘绮楼日记》

　　当时，各地修志绘图，多以“星野之说”确定地理位置，明明跟现实情况有很大的误差，可囿于科技不发达，没人想出更好的办法，只好依照惯例办事。

王闿运不因循守旧，另辟蹊径，安排自己的得意门生曾阮卿研制计里车，以科学的方法勘察县境山水。曾阮卿是个善于钻研各类器械的农家子弟（后成为清代著名的发明家，解决了英国火车连接方式的难题，其自行连接法沿用至今），他收集多种材料，绘制设计图纸，经过反复改造试验，终于研制出一部用牛力拖行的计里车，车子行驶一里，就自动鸣叫一声，准确无误。王闿运采用经度新法，以计里车和地平仪测量山水地形，因此，地图上距离与方位的准确度大幅提高了。

　　王闿运在同治九年（1870）的《湘绮楼日记》中写道：四月廿九日，早微雨，俄止。骑五十里至上杉桥……因令来人同行，至下杉桥雨至，行二里复霁，复前至松亭渡，雨大作，油衣不能御，左足尽湿。少避，雨仍不止，恐暮不能进，因急行。至西禅寺，普明和尚已归，与竹老同话。

是年六月十九日，他又写道：阴，骑行十里至松亭桥，日出甚热，车败不可进，命邓八从船行，独骑前进。赊饭于台源寺，遇常氏信力同行，至家日将落矣。甫昏假寐，子初起，食粥二，旋寝。复仪安书。

　　从这两篇日记中，我们可以清楚了解到，王闿运为编制《衡阳县图志》来往于县城西禅寺与洪罗庙石门村之间，经过松亭渡时，突然下雨了，就在驿亭中避雨，雨稍小，又匆匆赶路，朝发夕至，生怕耽误了行程。

并且，我们还可以想像，当计里车和地平仪造好后，他与曾阮卿骑着马、牵着牛行走在曲折而漫长的衡宝驿道上，曾阮卿一里一里报数，他则用纤细的毛笔记录：小西门到松亭渡的距离是多少，台源寺在洪罗庙的什么方位，蒸水沿岸的地理形势与风物典故有哪些……这项工作旷日持久，王闿运矜矜业业，流下了数不清的汗水，力求所绘所记之精准详尽。

　　我们若以王闿运编修的《衡阳县图志》与近年出版的衡阳县地图比较，二者的误差并不大，其作风之严谨，由此可见一斑。王闿运秉持“实事求是”的精神，先后编修《桂阳州志》《衡阳县图志》《东安县志》《湘潭县志》等，成为方志中的“佼佼者”，得到朝野各界的一致推崇，更为后人留下宝贵的文化遗产。

4.《湘军志》的是与非

同治三年（1864），湘军攻破太平天国的大本营“天京”，结束了长达14年的动乱，湘军高级将领纷纷被清廷擢拔为总督、巡抚之类的封疆大吏，享受了无限的尊荣。

到了光绪元年（1875），这些将领们垂垂老矣，相继告老还乡，只是，往日拼搏沙场的景像常在记忆里回旋。他们都想以修志的方式来记录自己的丰功伟业，于是，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力邀王闿运主修《湘军志》，因为他相信，以王闿运的才学和对湘军的了解，足以担此重任，并奉上丰厚的润笔费——6000两银子。

　　为完成此项任务，王闿运仔细回顾湘军活动的过程，走访调查战场实况，请人制作军事地图，还设法借阅了军机处的档案，先后花了7年时间才完稿。

在《湘军志》里，王闿运描写了湘军初创时的情况，譬如：咸丰二年(1852)，为抵御太平军侵扰，湘乡罗泽南、衡阳萧可卿等乡绅在地方创办团练；次年，曾国藩到衡阳招兵买马，正式组建湘军，驻扎于城北桑园街演武坪；彭玉麟受命训练水师，在蒸水石鼓嘴、易赖渡、辖神渡、松亭渡一带操练……

　　以王闿运的视角来看，曾国藩具有雄才伟略，湘军将领们骁勇善战，为稳定时局作出了重大贡献，他们的战绩功勋值得大力褒扬。同时，他又以审慎严谨的笔墨记录了太平军前期凌厉的攻势、清廷内部各派势力的矛盾、湘军初期屡战屡败的状况，以及曾国荃攻破“天京”后纵军掳掠、吞没财物的情况。王闿运力求尊重史实，以客观公正的态度看湘军，对其存在的问题不加掩饰，所以，此书刚刻印面世，就遭到一些湘军将领的攻击，认为它是“谤书”。无奈之下，王闿运将原版交由郭嵩焘毁掉，才得以免祸。

后来，曾国荃又重新请人撰《湘军记》，试图抵消《湘军志》的不良影响。可是，《湘军记》堆砌粉饰的笔墨过重，与《湘军志》相比，无论真实性，还是艺术性，已是云泥之别。故而，后世学者称《湘军志》“文笔高朗，为我国近千年来杂史中第一声色文学。”“是非之公，推唐后良史第一。”

5.桃李满天下

从同治四年（1865）到光绪二年（1876），王闿运自称“暂隐南岳十二年”。在这段时光里，他放下经天纬地的梦想，一边埋首研读经学、编写方志，一边开馆授徒，忙得不亦乐乎，学问日益精深，名气越发显著。

到了光绪四年冬，王闿运应四川总督丁宝桢的邀请，出任成都“尊经书院”山长，其实，在此之前，张之洞、薛焕都邀请过王闿运，但王闿运出于各种原因没有同意。八年后，王闿运应郭嵩焘之请，到长沙主讲“思贤讲舍”。

光绪十七年（1891），王闿运回到衡阳，任“船山书院”山长。在日常教学中，他不课八股，注重实学，引导学生诵读先贤王夫之的著作，还定期祭拜王夫之，仪式非常隆重，在场学生无不深受感染，“船山学说”的影响因此进一步提高。

在王闿运主持的二十余年时间里，船山书院名声大振，“海内执经问学者踵相接”，盛况空前，不仅岳麓、城南、渌江等书院的学子慕名南下求学，连江西、广东、福建的莘莘学子也负笈前来，一时有“学在船山”之誉。

船山书院原貌

　　王闿运以经学、史学、文学、教育学方面的卓越成就，成为名动天下的一代大儒。在教育方面，其力倡经世致用，培育实学之才，门下弟子如云，以杨度、杨庄、杨钧、夏寿田、夏时济、齐白石、曾熙、八指头陀、宋育仁、杨锐、廖平、胡元仪、易顺鼎、刘揆一、马宗霍等较为知名，可以说，近代湖湘人才辈出与巴蜀学术的复兴，都有王闿运的一份功劳。

木匠出身的齐白石曾题诗感怀恩师：忆旧难逢话旧人，阿吾不复梦王门。

6.儒者的足迹

暗步雨中，十五里宿楂林塘，明日还至金乌井，复暗步十五里，还松亭船中作。——《庚子本·卷四》

十二年夜行不休，今乃阻此，亦往复之理然。——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日记

光绪二十四年（1898）四月十六日，王闿运抽空回到石门，故地重游，感慨万千，这里的荷塘、稻田、房屋、河流依然如故，当年的农夫朋友还认得自己，纷纷打招呼问好，而池塘边的柳树已长得峥嵘嶙峋，细密的枝叶盖过了屋檐……他将很多想法藏在心底，没有当众表达出来。

翌日返程，天上乌云密布，刚到楂林塘，就下起了大雨，他只得借宿在老乡家里。十八日早上出发，行经50余里，到了金乌井，照例要停留片刻，因为，这井水好喝，既解渴，还能寄托幽思。接着又行走15里路，到了松亭渡，坐上开往东洲的客船，直到此时，他这个白发老人终于可以好好歇息了。

半卧在船榻上，王闿运深情地回顾在石门居住的十二载春秋，多少风风雨雨，多少悲欢得失，自己就像在黑夜里行路一样，忙忙碌碌，磕磕碰碰，一直很艰难，因坚信‌“璞玉蒙尘，不掩其光”，最终走出了一条坦坦大道。在缓缓前行的光景里，船桨在水面上划过，山川在眼光中流动，思绪在天空下飞翔，他释然了，即兴写下《戊戌芒种访石门旧庐作》，以表达自己与曾经所遭遇的磨难彻底和解。

泛泛轻舟迈，陶陶万物昌。

忘情随地游，佚老与天翔。

行春已后时，闰夏烈新阳。

芙蕖炫早花，稻叶竞初芒。

舍船松亭桥，酌水金乌坊。

川原既周悉，屣步恣徜徉。

石门村王闿运故居（修缮后）

　　光绪二十八年（1902），王闿运赴江西主办“南昌高等学堂”，但不久即辞职回湘。光绪三十二年（1906），王闿运已是桑榆暮景，湖南巡抚岑春萱上书表其德行，清廷授其“翰林院检讨”，宣统三年（1911），又加封“翰林院侍讲”。民国三年（1914），王闿运受袁世凯之聘，入国史馆任馆长，负责编修国史，兼任参议院参政。

民国五年（1916），84岁高龄的王闿运在家乡无疾而终，其自题挽联：春秋表未成，幸有佳儿述诗礼；纵横计不就，空余高咏满江山。总统黎元洪亲作神道碑文，以国礼祭之，湖南、四川等省均致公祭之文，名星陨落，举国同悲，可谓极尽哀荣。

　　蒸水缓缓东去，天地一片苍茫，当我们站在松亭渡口，依稀回顾152年前的一个场景：背负着厚重书稿的王闿运骑马姗姗而来，大雨骤降，他匆忙躲进渡口的驿亭，但见密集的雨线从屋檐坠落，清凉的水雾自河面升腾，一双深邃的眼睛凝望着远方。这一刻，他在想些什么？是如何描绘风云变幻的山川河岳？还是儒者心中“治国平天下”的宏大理想？

《临江仙·夜访松亭渡》

文/蒋益洲

深夜行将归宿，路人步履匆匆。

沿途杉柳好苓茏。

四方无故友，只影共清风。

渡口石桥寂静，天边月色朦胧。

渔夫猜是白头翁。

轻舟泊此处，今古可相同？

（2021.6.19）

松亭村蒋益洲撰于2022年5月10日

备注:

1.感谢洪罗庙王辉先生提供相关资料；

2.读者若有补充意见，请加微信交流；

3.部分图片源于网络，仅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