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一个差生

张巧

　　今天周末，夫一大早带着孩子们出去了，家中一下子清静下来，清晨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客厅里，阳台上的花花草草也似乎随着春天的到来焕发出勃勃生机，此刻的我，很享受这独处的时光！

　　我一边做家务，一边用手机播放经典美文和歌曲，在别人的歌声中、文章里，和心中的自己默默会晤，静静低语。每每此时，一个扣动我心弦的音符、一句直击我心灵的歌词、一段警我深省的文字、一篇引起我情感共鸣的文章，都会让我瞬间柔情满怀、泪流满面、信心倍增或豁然开朗。

　　在清幽的音乐声中，一篇由伊瑗诵读，花样年华撰写的《读书治愈了我的自闭症》一文，深深地触动了我。伊瑗的诵读如一位好友静坐身旁，向我娓娓诉说心事，花样年华从灵魂深处迸流出的文字，让她那身处自卑深渊的落寞，在书海中自我救赎的忘我，破蛹成蝶后的坦然，一一展现在我眼前。

此时的我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光，在那偏僻的乡村小学，那个坐在教室里大脑一片茫然、表情寡淡、孤独的孩子，又一次站在我的面前，她让我从心底如此清晰地蹦出一句话：我曾是一个差生！

　　我出生在农村，虽是一个女孩，幼时却极其顽劣，下河捉鱼，上树掏鸟，从高高的砖墙上跳下来以示勇敢，为发泄自己的不满打滚撒泼，一哭起来就歇斯底里，而父母的惩戒只会让我气焰更加嚣张。

　　大概到了五六岁，我爱哭爱闹的毛病已有所收敛，满街打滚的行为，已被一个本家婶婶提着菜刀向我奔来，说要再滚到她家无理取闹，就拿我下锅的凶恶模样彻底根治。我仍牵着父亲的手让他带我爬树掏鸟蛋，仍爬上生产队高高的砖墙然后当着众伙伴的面跳下表现自己的勇敢......但我有了一个新的渴望，我每天注视着那些从我家门前走过，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成群结队、欢奔乱跳上学的哥哥姐姐们，满眼的羡慕。我常偷偷地跑到离家不远的小学，看他们在校园里奔跑、跳皮筋、做广播体操，教室里那琅琅的读书声更令我无限神往。

　　我便央求父亲送我去上学，学校嫌我小，父亲便向老师夸我是何等聪明伶俐，我才勉强入了学。

可上学后，我却仿佛置身于一个懵懂的世界，和家中判若两人，机灵劲儿全无，胆小怯懦，上课如同听天书，眼中一片茫然。课间同学们组队比赛踢毽子、跳皮筋、拍皮球，这些属于女孩子们的灵巧运动，我一律显示出我的笨拙，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和我玩，总是孤零零地躲在墙角，看其他同学玩得热火朝天。每次考试，面对老师同学眼中简单的试卷，我却答不了几道题，老师看着我可怜的分数，常常对别的老师说：“这孩子看起来白白净净、聪聪明明的，怎么就学不下东西呢！"

　　在课堂上，我常透过窗户看小鸟在枝头欢叫，看满天的飞雪飘飘洒洒落向大地，看前面女同学头上的虱子怎样从辫梢爬向了头顶，看调皮的男同桌怎样在桌兜里用小刀和短木棒制作着他的陀螺......还有很多很多时候，我惦记着家中一直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妈妈是否安好，老师在课堂上讲了些什么，我却浑然不知。

　　放学回家，我又变成了那个活泼、快乐的孩子。我常和村里的孩子们跳进门前屋后的水沟里，嘻嘻哈哈地打水仗；跑到村头的小树林里，扑蝴蝶、捉蜻蜓、逮蚂蚱，折根柳枝编个凉帽，再扯段打碗碗花的藤曼缠绕在上面；从高高的土坡上赤溜溜滑下，脱掉鞋袜，挽起裤管，挪动着小脚丫去捉小河里机灵的小鱼；常常鱼没捉几条，衣服上却满是泥水，调皮的男孩索性趴在水里乱扑腾，跑来跑去嬉笑着，那头发就一绺一绺地贴在头皮上，在阳光下散发着湿漉漉的温暖。正得意忘形时，眼尖的孩子一声：“你腿上有条蚂蟥！”被蚂蟥附身的孩子吓得哇哇乱哭，胆大的就拿起鞋子，照着蚂蟥乱打，因为大人总对我们说蚂蟥是会钻进人的腿里吸人的血，要人的命的，所以孩子们都怕它。

　　我常在田埂上看成群的蚂蚁来来去去的搬家，一看就是大半天；或躺在麦垛上，看湛蓝的天空里云卷云舒，仔细分辨着哪朵像马，哪朵像提着花篮轻歌曼舞的的仙女，看着看着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朵云，恍恍惚惚中我飞上了天，像孙悟空一样站在云朵上俯瞰着大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头顶是满天的星斗，耳旁是母亲焦急地呼唤。

　　在家中，我备受宠爱，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是全家人的开心果，在大自然中快乐的穿行。可一走进学校，我就陷入了孤独，我是一个差生，我对课堂上的一切都是茫然的，我听写不上生字，背不下去课文，对算数更是一窍不通，唱歌总跑调，画画不成形。我还常常感到肚子疼，趴在桌子上胡思乱想：我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将要死去。我的铅笔、课本、作业本总是被人偷，像我这样的差生，就算报告给老师，老师也是不会帮我找的，我也因此常无法写作业，无所事事地呆坐着。

夏天的中午，我上学常常迟到，每次怯怯地站在教室门口喊声：“报告！”

老师开了门，照例问：“咋迟到了？”

同队的孩子就喊起来：“老师，她准是到河里捉鱼去了，你看她鞋和裤脚都湿了。不信你就在她胳膊上用指甲划一下，肯定能划出白道道来......”

老师就罚我在大太阳下站着，我心中懊悔极了，对自己说：“明天再不去捉鱼了，真的再不去了！”

可第二天中午去上学，一走到村口，我就走不动了，小河里那欢快游动的小鱼似乎在热情地召唤着我，我心里想：我就看一下，看一下有没有鱼就走。于是匆匆向河边跑去，鱼总是有的，因为在这条河的上游，有两个鱼池，给鱼池换水时总有许多小鱼苗游下来。清澈的河水，绿莹莹的水草，欢快游动的小鱼，总让我心情无比愉悦。我情不自禁的脱了鞋袜，挽起裤管，轻轻走入水中，去追逐小鱼，不知不觉已走出好远，等我回过神来往回走时，连鞋子放哪都找不见了......

　　有时上自习课，老师在教室里批作业，就让我们到操场上背课文，嘱咐我们谁背会了就到教室里找他背诵，背完的就在教室里写作业。操场的旁边是学校一个小小的果园，我常常背一会儿课文，就趁大家不注意，悄悄从小木门钻进园子，采摘各种形状的叶子夹到书里，睁大眼睛看蜜蜂怎样在花朵上采蜜，蹑手蹑脚的去捉停留在菜叶上的蝴蝶，痴痴地看蜘蛛一圈一圈地结网，或窝在墙角看各种知名、不知名的昆虫忙碌，认真地辨别着他们有几对翅膀、几条腿......校园里老师用铁棒敲响的那遥远而缥缈的钟声，我怎么就没听见呢？当我慌慌张张钻出果园跑向教室时，安静的校园让我恐慌，我就又成了那个站在教室门口喊报告的孩子……

有一次，我们几个同学翻过学校的围墙，去拔围墙外村民的青头萝卜，被主人一声呵斥吓得抱着萝卜四散逃窜。有同学去告诉了老师，老师用戒尺打我们的手，还让我们头顶着萝卜在讲台上罚站，谁要是乱动，萝卜掉下来就要再挨打。我的定力很强，很久萝卜都没掉下来，老师就让我坐下了，我看着还在罚站的其他同学，一种自豪感竟油然而生！

　　我们农村的孩子，有的是时间和心劲儿捣腾出各种各样的事来，每次受到老师的处罚时，许多女孩子老师一批评她就哭了，有的男同学老师的戒尺还没落下来他就抱着头躲开，老师心一软就放过了他们。我常常受到老师的惩戒，可我从来不哭也不躲，也并不觉得怎样难过，我总觉得奇怪，老师打得也不怎么疼啊，她们哭什么，躲什么？每次挨打，我的心中都充满了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悲壮！时间久了，老师和同学竟认为我很坚强和勇敢，有一次老师上《刘胡兰》这一课，让大家用“勇敢”这个词造句，有同学很快举起手说：“张秋香很勇敢，每次老师打她，她从来不哭。”同学们齐刷刷地望向我，似乎那一刻我也成了个人物！

其实我也并不是一直都很差，在二年级时，有段时间我忽然对学习来了点兴趣，每天认认真真地写作业，期中考试语文竟考了88分。在讲评试卷时，我期待着老师的表扬，但老师看到我试卷上的分数却说：“抄上谁的？鬼才信你能考上88分！”我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学习的热情，就被这样狠狠地扼杀了！

　　到了三年级，老师第一次教我们写作文，写的是《美丽的大公鸡》，老师已板书出了主要部分，它头上的羽毛像什么，背上的羽毛像什么等等，一再交代我们只需在开头写上我们家有一只美丽的大公鸡，结尾再写上我喜欢我们家的大公鸡，就行了。我按照老师的要求写，又在父亲的指导下在开头和结尾加了几句。几天后，放学的路上，一个同学追上我，说：“张秋香，给你你的作文本，老师说写的不行，撕了重写，写好明天再交给她。”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杨树叶在瑟瑟秋风中飞舞，我靠着路旁的白杨树坐下，将自己小小的身子藏在落满树叶的干涸的水沟里，我放下书包，打开了我的作文本，上面老师用红笔写着大大的86分，父亲指导我写的那几句，老师还用红笔在下面打了圈圈。老师的评语是：书写认真，语句流畅，描述生动，贴近生活。86分，这是一个好成绩啊，老师的评语里也没指出问题，说哪写得不好啊！可为什么又让我撕掉重写啊，我明明是按老师的要求写的啊！我绝望极了，因为我实在不知再怎样写，我把那一页撕了下来，揉成了一个团，忧郁的情绪充溢着我小小的心间：我该怎么办啊！我实在写不出，明天怎么交给老师。我一直待在那个树窝里，直到很久后父亲找来，牵着我的小手回家。父亲看了我撕掉的那页作文，说：“老师说你写的不错啊！”哥哥接过来一看说：“下面画了小圈圈的，是说你这几句写的好。”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已经把老师批改过的作文撕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作文本放在家里，就说丢了。第二天上课，语文老师讲评了我们的第一篇作文，还特别表扬了我，说我的作文加进了自己的想法，说明我观察得很仔细。这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才知道昨天是那个同学骗了我，可我已经撕了老师写有评语的作文，更不敢让老师知道。后来老师每次上作文课时，看着呆坐的我，总会问：“你怎么不写？”我就低着头说：“我作文本丢了。”老师也不再追究。

自此，每学期开校，作文本一发下来，我就放到家里，老师一问，我就说丢了。三年级到四年级整整两年时间，我竟再也没写过一篇作文，我为自己能摆脱那总也写不出的讨厌的作文，而想出如此绝妙的办法暗自得意。

　　四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和堂叔三年级的女儿玩的火热，为了能和她同在一个班玩起来更方便，开校时，我就让父亲又给我报了四年级。到了新的班级，教了我四年语文的张进文老师换成了周英老师，她是一个年轻且富有责任心的老师。开校后我又故伎重演，上作文课时，我又说作文本丢了。没想到，她听后竟说：“丢了就重新买一个，今晚写好，明天早上必须交上来。”我傻眼了，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我在父亲的启发下，写了一篇交了上去，记得写的是《一件难忘的事》，大意是：有一个家住胡家园子的老奶奶，经常驾着驴车到我们队里来卖杏子，我最爱吃杏子，可那天家里没人，买不上。我就趁买杏子的人多，悄悄的偷了几个，正转身准备跑时，却被老奶奶发现了，我害怕极了，没想到老奶奶没有骂我，却温和的拉过我的手对我说：孩子，想吃杏子奶奶给你给，不能偷，要是从小学会了偷，长大就成了个贼，一辈子就完了。还挑了几个熟透的杏子放在我手里，从此我再没偷过杏子，也常常想起卖杏子的老奶奶。

　　没想到周老师看了这篇作文，大加赞赏，说写得很真实很生动，尤其对心里活动的描写很传神，还在课堂上念给全班同学听，同学们都扭头惊讶地看着我，眼神中是满满的崇敬。这件事极大地震撼了我，这是我第一次被老师表扬，第一次看到被同学们羡慕的目光，第一次知道写作文其实就是写身边的真人真事这么简单，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成功的喜悦。

　　我为她而留级的那位堂妹，叫张爱玲，她学习极好，年年是三好学生，我每天和她形影不离，我们一起玩耍，一起学习，有说不完的知心话。不知不觉到了期中考试，我竟一跃成了全班第一！这是我和家人都没想到的，学校的所有老师都以新的眼光来审视我这个曾经的差生，同学们下课后总是亲热地拉我一起去玩耍。

而这时，从小喜欢照镜子、梳头、穿漂亮衣服、被父母天天夸赞，一直自认为长得很漂亮的我，却忽然发现镜子中那个小眼睛、黄头发、鼻子两侧还长着几个小雀斑的自己，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孩。这使我受到了极大地打击！同时，忽然间从一个人人瞧不起的差生变成了一个人人羡慕的优等生，也让我清醒地认识到：平凡的相貌不可改变，努力学习却可以改变一切。

　　那年六月，大哥中考落榜了，我永远难以忘记，他从学校回来的那个下午，那么大一个小伙子趴在炕上孩子般放声大哭，我站在门口无助地看着他，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最受父母喜爱、聪明、懂事的大哥这么伤心地痛哭。大哥的落榜，同时也给平时酷爱读书、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幽默风趣，在我心中像神一样存在的父亲以极大的打击，他常深夜坐在门口抽烟、叹气，有时甚至和母亲整夜难眠。他们不能接受他们优秀的、寄于厚望的儿子竟然落榜了，一声声叹息中是父亲希望破灭后灵魂疼痛的呻吟和对儿子未来的深深忧虑。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很消沉，大哥更是陷于迷惘和痛苦中，曾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忽然间没有了光明！我心疼我的父母，我爱我的哥哥，我无法忍受他们长久陷于悲伤，他们痛苦，我也无法快乐。我问自己：除了为他们更多的分担家务和农活，我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在家人的唉声叹气中，在我忽然从一个差生变成一个优等生的奇迹中，短短几个月，我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忽然成长为一个自我意识觉醒的少年，我清醒而坚定地在心中对自己说：为了我的父母兄长，我要克服一切困难，拼命学习，成为家人的骄傲，成为一个走出农村考上学的孩子，我要给这个家带来希望，让父母的脸上重现开心的笑容。

　　爱与被爱的力量是强大的！我因爱而产生的明确的学习目标，较强的自律精神，对知识强烈的求知欲，让我在那几年时间里，不用任何人催促，天天早起读书；每个冬日的拂晓，我高声地背诵着诗文，独自走在通向学校漆黑的乡间小路上，其实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恐惧；为了不让自己受精彩电视剧的诱惑，我离开生着炉火温暖的家，走向白雪皑皑的田野，在寒冷的瓜棚中背诵英语单词、课文......每学期放假，哥哥们总是为我找好下学期的书，买好英语磁带，让我提前预习，他们是我忠实的陪读也是优秀的家庭教师。充满爱心、耐心的哥哥，和聪明好学的妹妹，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夜夜在灯下学习。

　　在父母的期望中、在兄长的鼓励下、在老师们忘我的奉献里，我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骏马，不停地向前奔跑、奔跑。奔跑出一条充满鲜花和掌声的阳关道，我成了学校一颗耀眼的星，我是班长，我是“六一节”的主持人，我是数学竞赛、作文竞赛、书法比赛、英语统考的获胜者，我频频地走向领奖台！我以小学全乡统考第一，初中毕业全乡统考第一的成绩，成了父母兄长的骄傲，成了一个以中考优异的成绩，被张掖师范录取，走出乡村的孩子。

　　我想，后来的我，之所以能成为一位受学生爱戴，受家长欢迎的小学老师，还得益于我这段差生的经历。因为每当面对我的一个个学生，就好像面对曾经的自己。和他们在一起，常常让我想起视我为珍宝的父母、为我无私付出的老师、陪我成长的兄长、还有太多太多给予我感动和关爱的人，这一切都告诉我，要以一颗更慈爱的心去珍惜每一个纯真的孩子，呵护每一颗幼小的心灵。我给予所有的孩子自信和快乐，让他们感受到爱和尊重；引导、激励优秀的学生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感受成功的快乐；对那些曾和我一样久久处在迷雾中的孩子，有很多很多时候，我感到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即是他，她即是我，我给予了他们更多的理解和包容，静待花开。

如今的我，是一个阳光自信，充满感恩，心态平和的人，“差生”和“自卑”都似乎无法和我联系起来，但它们的确很长时间在我的生命里真实的存在过，那个自卑的孩子，那段差生的经历，时时提醒我，要更宽容的对待周围的人和事，更从容的走过生命中的低谷，越是艰难的时候，越要咬紧牙关坚持，因为走过那段黑暗，不久的明天，依旧艳阳高照、彩霞满天！

注: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