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说宋明折扇及其书法

老孙

折扇，流行说法是宋时从日本舶来，时称蝙蝠扇、倭扇。依据有二，一是《宋史•日本国传》的记载，太宗端拱元年（988），日僧嘉因来宋。欲见皇上，依当时礼节是要献上本国礼品的，记载里这次礼品中有：“桧扇二十枚，蝙蝠扇二枚”；二是仁宗时人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六《近事•高丽国》所记：

……极可爱，谓之倭扇，本出于倭国也。

此说一经面世，马上就有圈内人站出来说：非也！非也！是国货，早在东汉末年（一说，魏晋）就已有，只不过它不叫折扇，称腰扇。例证：

晋人陆云《陆清河集》卷一《与兄平原书》第一则：

一日案行并视曹公器物，床荐

席具，有寒夏被七枚……扇如

吴扇、要扇，亦在书箱……

“要”，是“腰”的本字。要扇，就是腰扇。为此，宋元之际史学家胡三省《资治通鉴音注》这样解释：

腰扇，佩之于腰，今谓之折叠

扇。

北宋人郭茂倩（1041－1099）所辑《乐府诗集》之晋诗《子夜四时歌七十五首•夏歌二十首》，第五首：

叠扇放床上，企想远风来。

轻袖佛华妆，窈窕登高台。

叠扇，是折叠扇的缩写，现在还使用。

中土文化影响日本、朝鲜是不争的事实，仅就折扇而言，本土说是有文字记载，但日本扇在北宋市场确是奢侈的进口货，也为事实。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风俗杂志》“日本扇”条记，他曾于熙宁末，在汴京相国寺旁肆上见有“大和绘”（日本扇）卖，大感其概：

意思深远，笔势精妙，中国之

善画者或不能也。索价绝高。

可见日本扇制作精良，扇面绘画精美，非普通匠人所为。就算有本土叠扇卖，也不如日本扇精致漂亮，廉物而已。

日本蝙蝠扇

值得一提的是，东京国立博物馆藏有一平安时期（794—1192）的一贵族供养物——《扇面法华经》，是现存最早扇面书写文字的实物。扇面书法时间晚于绘画，书写形式和后世扇面也有不小差别。绘画依旧是主角，写字距次。人物、花卉衬底，装饰性强；文字排列方式既不似写经，也不类尺牍，活脱一个文字抄写。

《扇面法华经》

北宋与北方辽国、高丽的密切程度高过日本。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68记，赵槩（996—1083）皇祐三年（1051）出使辽国，曾于席间就“信誓如山河”即兴赋诗，辽公主赏之，授近臣在白摺扇上录写赵槩诗。就是说，至少北宋中期现中土范围内已有扇面书法。

徐兢（1091—1153）《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二十九记载的高丽扇有画折扇、杉扇、白折扇和松扇。白折扇即百折扇，一种以“编竹为骨”，纸为面的素扇，“供给趋事之人藏于怀袖之闲”，可在上写书作画。松扇，则是一把用细松条编织，上有花鸟图案，工艺堪是精美的扇子，“唯王府所遗使者最工”。从孔武仲（1042—1097）《钱穆仲有高丽松扇馆中多得者以诗求之》的诗名知，大宋市上松扇的售量不少。众多北宋咏高丽松扇诗也是佐证。元祐二年（1087）钱穆父赠高丽松扇与张耒，随后张耒有《谢钱穆父惠高丽扇》，苏轼有《和张耒高丽松扇》，黄庭坚有《戏和文潜谢穆父松扇》《次韵钱穆父赠松扇》，另外还有《谢郑闳中惠高丽画扇二首》，周紫芝也有《远猷家高丽松扇》……

南宋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卷一《待制公朱新仲诗词文》记：

正如《咏摺叠扇》词云：‘宫

纱蜂趁梅，实扇鸾开翅。数摺

聚清风，一捻生秋意。摇摆云

母轻，袅袅琼杖细。莫解玉连

环，怕作飞花坠。’余尝亲见

稿木于公家，今《于湖集》乃

载此词，盖张安国尝为人题此

词于扇故也。

朱新仲，即朱翌（1097—1167），字新仲。张安国，就是张孝祥（1132—1170），绍圣二十四年（1154）状元。著名词人、书法家。此则价值，并不在于《咏摺叠扇》词的版权归属，而是折扇扇面书写文字。它是迄今为止能见到的宋代著名书法家题诗扇面的明确记载。可惜扇子没有流传下来，后世无缘一睹芳容。

一晃二百余年过去了，来到了明代，扇面书法也迎来春天。一位隐退的浙江德清籍官员陈霆（约1477—1550），正德后（1506）著有《两山墨谈》一书，说到：

元初，东南使有持聚头者，人

皆讥笑之。我朝永乐初，始有

持者。

聚头者是折扇当时的叫法，可见明人始持它的时间大约在1403年稍后。广东人，礼部右侍郎黄佐（1490—1566）《翰林记》卷十六“赐观击毯射柳”条记：

自天顺辛巳（1461）迄成化

戊子（1468），凡遇端午，

辄赐牙骨聚扇，上有御制《

清暑歌》《解愠歌》及诸家

绘画、织金扇袋。

又后百余年，康熙末刘廷玑（1653—1715）《在园杂志》卷四“扇”条：

时所用多金白纸扇，其扇本名

摺扇，亦谓之撒扇。取收则摺

迭，展则撒舒之义。明永乐中，

（1403—1425）朝鲜国人贡，

成祖（1466—1487）喜其卷

舒之便，命工如式为之，自闪

传出，遂遍天下。

高士奇（1645—1704）《天禄识余》：“挥洒翰墨始于成化间（2466—1487）”。

众家之说，似乎有些迷惘，冷静思忖，结合明代扇面流传现况，整合起来，一个模糊的明代折扇起始场景大抵如斯：永乐初，朝鲜朝贡折扇。到了成祖时，朱棣甚爱，虽不晓前朝已有，依然命将作监如样制作，或许还有御书。于是便在宫内迅速传播开了。尔后，折扇不知不觉、不声不响地传出宫外。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文仕圈里火速流行开来，一般文人也跟风似式青睐，遂成时尚，形式渐渐趋于完善成熟。

署名“东海”的《为元翁草书七律》和署“东海居士”的《火里冰诗》，是两件明代较早的两件书法扇面。“东海”、“东海居士”，都为张弼的号。张弼（1425—1487），明中叶草书代表，人称“颠张复出”。前者是私人藏品，近见2018年香港拍卖有限公司春季拍卖会中国书画专场。扇面尾署：“庚申夏日，录为元翁长兄博粲，东海。”此庚申，为正统五年（1440），张弼才16岁，而“东海”可是其晚年年号，无疑此件为赝品。后者，无署时，故宫博物院所藏真品。扇面章法尚有瑕疵，如：款识所占比例过大，奇行字数是否合理？字径大小、疏密问题等。

东海书法扇面《为元翁草书七律》

东海居士书法扇面《火里冰诗》

沈周（1427—1509），字启南，号石田。绘画明四家之一，是张弼同时期人。所书扇面章法，只能说大致协调。客观说，张、沈的扇面书法反映出当时基本状况——扇面特有章法尚未发展得十分成熟。

沈周书法扇面

祝允明、文征明、唐寅扇面要稍后一些，温州市博物馆、故宫博物院藏有藏品。祝晚张36岁，文、唐晚张50岁。他们的书法成熟期至少是弘治、正德（1488—1521）以后，距张、沈扇面粗推也应有二十年左右。对比彼此章法，文、祝、唐，无疑显得更完善。

祝允明书法扇面

文征明书法扇面

唐寅书法扇面

之后的善书者基本都写扇面，只不过未尽流传。明朝迎来了书法史上扇面形式的第一次高峰。不完全统计，现今中外不下二十余博物馆藏有明代书法扇面，数量逾百。粗略统计作者不低于80人。而又以江浙两省的博物馆居多，这与明代书法以江南取胜有很大关系。反观宋元两朝书法扇面，无一件传世。不能不遗憾地说，书法史丢失了宝贵一页。

注：图片均来自网络

2019年9月初稿，2020年9月改，2022年5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