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军礼》

哑蝉

<h5><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作者/摄影:徐华亮</span></h5> <p class="ql-block">  很多男孩小时候都想当解放军,而我不想。长大后他们干别的了,而我却想了。</p><p class="ql-block"> 其实孩提时的愿望,只是想摸摸真枪。而我长大后想穿军装,是因为发现这世界太多迷离阴柔,太少阳刚之气。所以军人骨子里挺拔、刚毅、果敢、坚定的男人味,在这个缺铁缺钙的时代显得更弥足珍贵。</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后来我真的成了预备役军官。虽手中的兵权随工作分工几经得手和易手,但真实的有了身着两杠两星军装英姿飒爽的经历。是男人就该有保家卫国的使命担当,就像雄鸡长出红冠,吼出胸中满满的正能量。</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带兵在单位参加训练,接受重庆警备区陈副司令员检阅。集结立正,互敬军礼,然后报告。他说了句“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反正我书生报国,也听不懂军中好话歹话,就当成鼓励我闹革命吧,好歹人家是陈赓将军的儿。</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军礼,不管是标准式,还是休闲式,都透着帅酷。中国军礼上体正直,右手取捷径迅速抬起,五指并拢自然伸直,手心向下,与眉同高,外张约二十度,标准庄重;休闲式是巴顿那种,二指一并往眉毛上一碰,然后飞吻一样带着弧线抛出去,俊逸洒脱。因我有这癖好,所以每次去军营开会,总爱没事找事朝人多的地方走,又朝遇到的人敬礼,自然按规定赚得回礼,他们累不累我不清楚,反正我是玩得很开心。</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一个军礼,并不来自军营,而是过去的一段经历。</p> <p class="ql-block">  九十年代中后期我做团委书记,接受了重庆上级团组织任务,要将系统内全体团员的两万多元捐款,送到四川通江老区,资助希望工程。那时候,两万多元钱可以帮助五六十个贫困孩子读完小学。</p><p class="ql-block"> 受命成立三人组,我领头,其他一个叫黄实,一个叫李健(简称八戒和沙僧),组织没有给我们配师傅,是想表明此行跟取经不同。后来才知,目的虽跟取经不同,但一路上妖惑魔劫的险难却类似。</p><p class="ql-block"> 现金不便随身,便办成了汇票。藏哪里是个讲究的问题,我又不愿意把广大团员的心塞进裤裆。突然想起看过的电影里地下党说,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于是决定把汇票藏进皮夹克左臂装饰性的拉链口袋里。一放进去,顿觉左胳膊很沉,摆动都变得僵硬不自然了。没想到啊,两万多一条的胳臂,竟长到了我身上。</p><p class="ql-block"> 计划先坐火车,七八个小时硬座到达州,然后住一晚,第二天乘公共汽车去通江。那个时候,社会上机会还不多,有些人满足不了物欲,就爱到社会上整事儿,所以治安并不好。到达州后,我们先找到那个公共汽车站,心想就在附近找个旅馆,明天一早好动身。这时靠过来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女青年,劝我们去她们旅馆住,说就在汽车站背后,很近。妇女很努力的挤靠拉客,旁边的女青年衣着艳绿,抹得鲜红的厚嘴唇,闪着油腻的血光。</p><p class="ql-block"> 人生地不熟,便跟她们进了小巷。七拐八拐,果然里面有一个旅馆,问了下二十元一晚,看看二楼房间,有三张床,虽简陋但也宽大,便放了行李。我和沙僧到楼下办手续,窗洞里探出一张老妇的脸,眨巴了几下眼皮,小声问:“要不要加铺盖,五十块”。我反问:“加床铺盖都要五十块啊?”那脸突然变得怪异。旁边的沙僧扯了扯我衣角,我大悟,脑海闪出那油腻血光的红嘴。</p><p class="ql-block"> 我们逃一样上了二楼,撞见斜对门房间正打开一条缝,漏出一个男青年阴邪的眼。我突然感到左臂很重,赶紧回房锁闭了门,不再出去。晚上睡觉之前,一直盯着门锁怀疑,最后把八戒的床挪过去,顶住了门,我和我的胳臂睡在了最里面,就这样过了一晚。</p><p class="ql-block"> 终于天亮,我们坐上了去通江最早的班车,铁皮公共汽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通江在四川巴中东北部,米仓山东段南麓大巴山缺口处。从达州到通江县城,有一百五十公里距离。沿途,通江河清绿澄碧,周遭山势多变,风景极美。1933年红四方面军曾在这一带活动,陡壁上,还能见巨大的红军标语:“赤化全川!”</p><p class="ql-block"> 公交车上基本都是农村人,半路又陆续上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穿得像干部。有个农民打扮的人从袋里抠出一个易拉罐,仿佛不懂怎么打开,旁边的干部主动帮忙,一拉,惊呼:哎呀,你中奖了!又有两三人围过去……后面发生的情节我就不描述了。对比现在拨拨号码就取钱的电信诈骗,我觉得他们很努力,有人说演艺界话剧最考人,而他们演的就是诈骗界的话剧,靠的全是实力。</p><p class="ql-block">  我的左胳臂又重了,闪出很多念头,他们是不是盯上我们了?想先骗,骗不了会不会动手抢?我得立刻设法撇开和骗局的关联。</p><p class="ql-block">  “黄实!”我大声喊。那几双眼睛瞬间齐刷刷盯向我,放着热辣的光。“把书给我!”我故意避开那些眼神,接过前面八戒会心的递过来的小说书,翻开看了起来。其实一点没看进去,但能感觉到,那些热辣的光,暗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后来事实证明我是以小人之心度梁上君子之腹,我们终于安全到达了通江县城。</p><p class="ql-block">  汇票交到通江团县委书记手里的瞬间,我的左胳臂终于解穴了。周书记带着我们冒雨驱车去曲滨乡的希望小学,又是极泥泞的一段土路,但是心情已不觉得起伏颠簸,反而很阳光轻松。</p> <p class="ql-block">  来到曲滨乡,眼前的一切让我差点泪奔。</p><p class="ql-block"> 几十个孩子正站在公路两边,衣衫破旧,鼻涕横流,手里摇着蔫蔫的野花,夹道欢迎。他们在老师带领下,怯怯的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声音高高低低并不整齐,但每一个孩子都瞪大眼睛新鲜地看着我们,那眼神,干净得像通江河的水,清澈透亮。</p><p class="ql-block"> 十二月份,早已入冬,寒风凛冽,雨虽不大,但揪心浸骨的冷。听说孩子们已站在路边等了我们两个半小时,好多孩子破烂的鞋踩在泥水里,在不受控的瑟缩哆嗦。</p><p class="ql-block"> 捐赠仪式在一间不大的教室里举行,三张课桌拼成主席台,搭着印有硕大牡丹花的床单,高音广播喇叭向全乡直播。团县委周书记主持,我作“重要”讲话。讲了些什么,我现在已记不清,记得一两句,诸如“团员把存钱罐里的钱都捐出来了”、“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辜负哥哥姐姐的希望”之类,然后就是噼噼啪啪热烈的掌声。</p><p class="ql-block"> 周书记和乡长又讲了一些啥,更记不得了。最后请家长代表上台发言。</p><p class="ql-block"> 掌声稀稀拉拉响起。这时娃儿丛中缓缓升起一个男人,他没有走上前来,仍木桩一样僵直的拄在原地。肯定是赶了很多山路,男人破旧的裤子溅满了脏兮兮的黄泥巴,上身却穿了一件半新干净的绿色解放军军装。不知是冷还是紧张,他身体有些佝偻微颤,一只又黑又脏血管凸胀满是老茧的右手,不停揪扯着军装的下摆,捏出一团皱皱花花的泥巴印。他嗫喏着,半天说不出话。</p><p class="ql-block">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一两分钟过去了,空气凝滞,所有目光都炙烤着他。他胀红了脸,嘴唇不停翕动着,翕动着,仿佛憋到了极致……</p><p class="ql-block"> 我看见那只又黑又脏血管凸胀满是老茧的右手,渐渐松开了衣襟,又慢慢抬了起来,举过腰,举过胸,举过肩,又举上头顶。</p><p class="ql-block"> 他敬了一个军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后来乡里请我们吃饭,我出去上厕所。饭馆门外,看见一个乡干部头上冒着蒸汽,正拼命跟周书记和乡长解释:“没整好,没整好。说好的撒,啷个说,都跟张老二说好的撒。他狗日的就是不晓得说!龟儿!”</p><p class="ql-block">  席间他们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进去。那只肮脏宽厚的手,总在我眼前晃动。这样一个军礼,从此住进了我的灵魂,让我一生无法释怀。</p><p class="ql-block">  二十年过去了,我不知道那两万多块钱,究竟有没有起一点儿作用;我不知道那些鼻涕横流的孩子,二三十岁长成了什么模样;我不知道他们正处在人生的哪一种状态,是在农村种地,在城里打工,还是有其他的生活和前景;我不知道他们在艰难世间安身立命又有了哪些遭遇;我不知道张老二的娃儿,后来是不是完成了学业,是不是还跟他住在一起;我不知道老去的张老二,是否还会穿那件半新干净的绿色军装;我不知道一直住在我灵魂里的,是不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军礼。但是我懂得了,生命中有一些貌似毫不相干的遇见,竟然会让你牵系一生。</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一直想,还您一个军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