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这讲的“阿公”,不是爷爷,不是公公,也不是老公,而是老家对某些野果子的俗称,说得嗲一点,也叫“阿公公”。这一嗲,有好处,百度中就有了词条,说:一般指蓬蘽。蓬蘽,浙江一带俗名“刺公公”、“阿公公”、“喵喵子”。</p> <p class="ql-block">老家称为“阿公”的,其实不仅仅是蓬蘽,主要有“地阿公”“麦阿公”“牛奶阿公”“酒浆阿公”“大水阿公或露水阿公”,这几种果子成熟后,不仅好看,红红彤彤,还都好吃,酸酸甜甜。另外有一种不能吃的叫“蛇阿公”。早先,大家都不知道“阿公”的学名,但都分得清清楚楚,从来不会搞混。后来,慢慢知道了一些学名,反而颠来倒去搞不明白了。或许,按照以上顺序,这几种“阿公”大致可称为蓬蘽、山莓、覆盆子、粗叶悬钩子、高粱莓和蛇莓(蛇果)。这也只是姑且称之,因为这些东东实在是别名太多、变种也多,有的地方、有的人干脆分别称作什么“泡”、什么“莓”。所以,你喜欢“泡”就称“泡”,喜欢“美”就称“莓”,都没什么大不了。但在植物分类中,它们通通属于蔷薇科悬钩子属。看来老家一塌刮子都叫作“阿公”,也有前人的高明之处。</p> <p class="ql-block">所有“阿公”中,牛奶阿公看起来似乎档次更高些,这不仅因为牛奶阿公长得更高,还因为它有一个听上去比较高雅的名称——覆盆子。我最早听到覆盆子这个名称,还要拜鲁迅先生所赐。小学的时候,读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其中说:“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对这段话,老师没有讲得那么清楚明白,我当时多少还是有些疑惑的。主要是怀疑:绍兴城里的大家花园,怎么会有牛奶阿公(覆盆子)呢?会不会鲁迅先生搞错了,把地阿公(蓬蘽)当成了覆盆子。因为牛奶阿公树是一种有刺的树,在我老家一般长在山上;地阿公草是一种带刺的草,常常长在田边地头路旁坎上。花园里长刺树,有点奇怪;花园里长草,很正常。更何况,所有的“阿公”,半熟时都是“又酸又甜”的,成熟后都“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而只有地阿公,摘下来后可以用根草茎串成串,活脱脱像是“珊瑚珠”串了。后来想想,鲁迅先生应该没有写错,他家的百草园,种了那么多草药,种上些覆盆子也很正常。不过,鲁迅先生终究属于大户人家的子弟,多少有些娇气,采个牛奶阿公,还要说“如果不怕刺”,换作山里乡下的孩子,这话就纯属多余。当然,大家作文,一字一词自有目的、自成章法,城里人见识广、套路也多,乡下人常常被哄得懵里懵懂,自古皆然,不足为奇。</p> <p class="ql-block">牛奶阿公之所以有“覆盆子”这个名称,全因为它的的确确是一味重要的草药,而且出自古老的中药典。据说,“覆盆”之名最早见于汉代的《神农本草经》,后来宋代的《本草衍义》把覆盆子得名的原因讲明白了:“益肾脏,缩小便,服之当覆其溺器,如此取名也。”大意是说:这东西主要功效是补益肾脏,可以固精缩便,那些夜里小便过多的人,服用之后效果很好,甚至可以将尿盆子都翻过来,不需要用了,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这下,你说是“牛奶阿公”这俗名更俗呢,还是“覆盆子”这雅名更雅?</p> <p class="ql-block">作中药用的覆盆子,取的都是晒干的青果。立夏前后,地阿公要败了,麦阿公正红,牛奶阿公挂着青果正是采摘做药的时节。以往,人们上山时见到牛奶阿公,就顺手把青果采了,揣进兜里,积少成多,晒干后卖给药店,也是日常家用的重要贴补。但孩子们就非常“痛恨”大人干这事,采了青果,就没了红果,想吃红果,就得满山满垄去找。早些年,村里一些人家看看许多旱地反正要荒芜了,就种上了牛奶阿公树。这种刺树,是隔年生果的。今年长起来的树枝,要到明年开花结果;今年生果子的,都是去年的树枝,果子熟后,枝条就慢慢枯了,得把它砍掉、清理干净。如今,村里绝大多数人都长年出门在外或进城定居了,没人打理,最终地还是越来越荒,牛奶阿公嘛,既没卖出几个铜钱,也没吃到几颗红果。不过也有个别搞得像模像样的。五一假日期间,母亲跟我说,等我回杭州后,她要给隔壁村的老板摘牛奶阿公去。原来,隔壁村有人种了大片覆盆子,每年都要请人采摘,每人每天一百块工钱。这几年村里的人越来越少,把几个老太太都请去帮忙了。即便如此,还是来不及采摘,采着采着,剩下的青果就变成了红果。到时,也会吸引一些爱玩的人前来采摘游。我问母亲,这几个钱还要去赚吗?母亲说,不是为了赚钱,村里没人凑队,也很恹气的。我知道,母亲虽这样说,其实并不是怕恹气,而是劳动者的本性,改不了。</p> <p class="ql-block">牛奶阿公败退之后,露水阿公(高粱莓)就开始慢慢变红了。等到盛夏时候,隔一夜或一场雨后,一丛露水阿公就会红一大片,尽可以一颗颗采到手掌中、满把满把往嘴里送,这感觉,很爽很过瘾。早先,毛竹林里凡是泉眼附近或溪水流过的旁边,都会长许多露水阿公树,有零星长几株的,也有一大丛一大丛的。如今,只见毛竹疯狂地侵占原来的林地和旱地,蒸发量加大,涵养量减小,许多泉眼和小溪,渐渐消失不见,露水阿公丛也是很难找得到了。多年无人翻土的竹林里,酒浆阿公(粗叶悬钩子)的草长得到处都是,藤蔓弥漫,覆盖了大片大片的林土。草长得多,果却结得少,稀稀拉拉的,看不上眼。看起来,竹林无人护理,太密太乱了,林下的植物只有雨露、不见阳光,也是难成气候的。往日的竹林不时有人翻土养护,酒浆阿公草虽然没有现在多,果子却结成一串串,到了秋天,果子一批批地变红,吃到嘴里,甜得解渴、甜得醉人,绝不会辱没它这个甜蜜的名字。阿公已是这般样子,更何况以往山上随处可见的红蒲(野山楂)、乌糯米饭(野蓝莓)、糖梗梨头(野生梨)等等,如今也很难找到了。看来,社会变迁得快,自然的变迁也不慢,而如今的自然变迁,却是跟人和社会大有关系的。</p> <p class="ql-block">真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至今依然长得蓬蓬勃勃、开出秀秀丽丽的花、结下青青红红果子的,是地阿公(蓬蘽)。红彤彤的果子掩映在绿油油的草丛中,人见了喜欢,鸟见了也喜欢,甚至虫子也喜欢。你想吃,得抢时间、赶速度、抓机会。过了谷雨,老家的地阿公就开始变红了,正好是采茶时节,边采茶边摘阿公吃,这是姑娘、少妇们的最爱。孩子们则喜欢赶场式地结伴到那些阿公成片的地方,把摘下的阿公用草茎串成一串串,相互比较着谁的阿公大、谁的阿公串长,然后招招摇摇地拎着回来。这些年,年龄相仿的发小、同学们陆陆续续跨入知命、耳顺之年,似乎一个个童心大发,经常在微信里晒出一串串、一筐筐的地阿公,真让人心里痒痒的很。</p> <p class="ql-block">杭州比老家要靠北,地阿公也要迟几天。十余年前,植物园的竹园还颇多野趣。帮我们管孩子的母亲就天天带着孙子在植物园、仁寿山转。仁寿山上哪里有几株麦阿公刺树,竹林旁、小径边哪些地方长有地阿公草,母亲都搞得清清楚楚。到了四月下旬,就天天带着孙子去摘阿公。五一假日期间,我也加入进去,常常引得经过的游客好奇地观望。后来,竹园被管护得越来越好,野草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就很难找到阿公了。今年倒也有趣,东山弄的某处围墙上,长出五六株地阿公草,蓬蓬勃勃、葳葳蕤蕤,不枉蓬蘽之名;开了花、结了果,不负蓬蘽之实;高高在上、摇摇摆摆,还带着几分一般地阿公所没有的傲娇。这几天,陆陆续续在变红,只是待我经过时,早已无份。</p> <p class="ql-block">曾几何时,听人说过去那首翻译自前苏联电影插曲的名歌《红莓花儿开》,其中的红莓就是地阿公,惊喜之余也不禁疑惑:难道俄罗斯也有阿公吗?但无论如何,“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的歌词,还是带着浓浓的江南韵味。后来,据说原译者孟广钧先生专门写了篇文章《错把荚蒾做红莓》,对此作出了解释。文中讲到,1950年翻译时,那个俄文词不知道怎么翻译,就借用山东家乡一种浆果的俗名,译为“红莓花”。那么,孟先生家乡的“红莓”又是什么东东呢?有人调查后得出结论,这东东的大名应称“山楂叶悬钩子”。这下结了,这“红莓”果然是蔷薇科悬钩子属的成员,也就可归于我们称阿公的一种,只是山东的山楂叶悬钩子似乎更接近我们这边的酒浆阿公(粗叶悬钩子),而不是地阿公(蓬蘽)。至于俄文歌曲中应正确翻译的那个“荚蒾”,也有人考证了,其实是欧洲琼花,开白花、结红果,但完全是另一个物种。在俄罗斯文化中,红色的荚蒾象征着女性的气质、爱情、幸福以及婚姻的喜悦、背叛、忧伤。这就不去多说了。</p> <p class="ql-block">作为中国人,我觉得孟先生在翻译时,借用得真好,否则唱着“荚蒾花儿开”或者“琼花花儿开”,那算什么味啊?!特别是作为江南之人,我更愿意把“红莓”看作地阿公,因为酒浆阿公不仅开花不明显,而且长在“山野小路边”比较合理,而地阿公则正是江南田野小河边的精灵,春天长出了葱郁的碧叶,摇曳着白色的小花,入夏时掩映着或青或红的果果,恰如你早年的纯真、清丽、娇艳和谜一样的温柔。</p> <p class="ql-block">聊多了,且打住。还是一起听听这首新版的《红莓花儿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