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简认字赏印，领略篆刻中的汉字之美

萍水相逢

去年秋天，曾在美篇里写过一位爱上篆刻的朋友，昵称：简。和简虽是朋友，但平常联系并不多，有事说话，无事默言，即便说话也是简单明了，少了许多客套。

她每天如常，除了接送孙女儿上下幼儿园，忙忙家务，就是一门心思地练习书法、研习篆刻。

每刻好一枚印章，简就会发给我看看，我不认识的字就向她求教。一来二去，简就成了我篆体字的扫盲老师，除了认字赏印，还跟着她学到不少篆刻知识。

篆体，为汉字古代书体之一，也叫篆书。标准篆书的体式是排列整齐，行笔圆转，线条匀净而长，呈现出庄严美丽的风格。

（网图，侵删）

篆刻，则是基于书法（主要是篆书）和镌刻结合，制作印章的艺术，是汉字特有的艺术形式。

早在殷商时代，人们就用刀在龟甲上刻“字”，现代称为甲骨文。这些文字刀锋挺锐，笔意劲秀，具有较高的“刻字”水平。

简的篆刻工作台

第一次认字就露怯。看了下面这枚印章一眼，不假思索，张口就来：人生乐？

简马上纠正我：应该是“乐久生”，从右往左念。

哈哈，且不说把“久”字看成了“人”字，还混淆了念印模和念印章的左右顺序，真是太囧了！



篆刻兴起于先秦，盛于汉，衰于晋，败于唐、宋，复兴于明，中兴于清。至今已有三千七百多年的历史。

下面那枚印章叫“长乐未央”

汉朝的长乐宫，瓦文有长乐未央四字。未央是未尽的意思，长乐未央意指长久欢乐，永不结束。

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的长乐未央瓦当

长乐未央印章 可见两者字形结构笔画并无二致，都有一种对称美。

在春秋战国至秦以前，篆刻印章称为“玺”或鉨，玺为在玉上刻制的，鉨则是金属上刻制的。秦始皇统一六国后，规定“玺”为天子所专用，大臣以下和民间私人用印统称“印”，从此鉨就废而不用了。这就形成了帝王用印称“玺”或“宝”，官印称“印”，将军用印称“章”，私人用印称“印信”。

也曾在陕历博见过一枚玉印，这方“皇后之玺”是汉代皇后玉玺的唯一实物资料，是最早发现、最重要的古代玺印之一。

简告诉我，初学篆刻，都是先仿刻名人的范章。

下面这枚印章是邓石如的名章“白衣门下”。

简说邓石如的篆书和篆刻自成一派，在篆刻界的地位很高。邓石如，久闻大名了，果真吗？待俺这个篆刻小白查一查。

邓石如（1743—1805年），安徽怀宁县（今安徽安庆）人。清代乾、嘉时期著名的碑学和书刻大师。少年时即喜爱书法石刻，32岁时入江宁（今南京）梅镠家，梅家多藏金石善本。在梅家的8年中，邓石如纵观博览，悉心研习，苦下其功，“每日昧爽起，研墨盈盘，至夜分尽墨，寒暑不辍”，终于学成。后又客居于两江总督毕沅幕府，三年后辞归。其后专工书法、篆刻。书法工各体，以篆、隶为最精，颇得古法，兼融各家之长，形成独特风格，被称为书法篆刻界的一代宗师，对清代中、后期书坛有巨大影响。

果然是书刻界一位天花板级别的人物，此时再来欣赏这枚“⽩⾐门下”印章，只见细朱⽂印，由直弧线组成，布局上密下疏， “门、⽩”二字往上收缩了一些，让位于“⾐、下”，使下部得以舒展。特别的，“⽩”字一撇之上加一个小弯钩做修饰，使其与“⾐、下”有呼应，全印显得俏⽪⽣动。

邓石如一生传奇，不问功名，自诩“白衣”是向世人明示他一介平民的身份吧。

一日之跡， 邓石如的名章。此处的“跡”字已不多用，现已简化为“迹”。

苏东坡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人生倏忽而过，一辈子的成就不过是飞鸿偶尔留在雪泥上的痕迹罢了。

艺术大师刻此印的目的，就要时时告诫自己，争取让匆匆而过的日子，留下那么一点点痕迹，是谓：一日之跡。

一字的起笔，日字的圆弧，之字的左弧线与下直线的收笔，跡的足字旁转笔，亦处的收笔藏锋痕迹。以上种种，不仅是邓石如书法的体现，也是他笔墨厚朴而刀笔互见的印风。

古时印章因为材质大致是非常珍贵的玉、铜或金之类的高端材料，只停留在皇室和官府，普通人难以涉猎，即便是文人雅士也奈何不得。印章真正进入普通人的文化生活，是在发现石头也可以成为刻印的材料之后。为此必须感谢王冕这个人。



王冕何许人也，他是元朝末期的一位画家、诗人。他有一首诗：“吾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脍炙人口，代代相传，成为有识之士的人生指南和行为准则，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推崇。

除了作诗，王冕还喜欢篆刻，但苦于印章的材料费用高昂，玩不起。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家后山上有一种花乳石可以刻印章，印章艺术从此开始流行。

这枚印章印文为“冰壶”，“冰”字没有认出来，简说，小篆的“冰”字就是那么写。

下面这枚印章字面为“卜生盦”，著名篆刻家吴让之的斋号。“盦”字读音“安”，是古代用来盛食物的一种器皿。

吴让之是谁？再查一下：

吴熙载(1799-1870)，字让之，号让翁。江苏仪征人。清代篆刻家、书法家。善书画，尤精篆刻。少时即追摹秦汉印作，后直接取法邓石如，得其神髓，又综合自己的学识，发展完善了“邓派”篆刻艺术，在明清流派篆刻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不查不知道，原来这位清代篆刻家竟然是我的老家仪征人士啊，顿觉荣光。



观海者难为水 吴让之的名章

《观于海者难为水》出自《孟子》的《尽心章句上》。意为观看过大海的人，难以被其它的水所吸引。

好美的一方印章，不愧为名人之作。只见六个字分三排平均排列，每个字占据空间相同，布局上以“海”字作偏旁的挪位，成为上下结构，六字篆书整体紧凑有力，在平静中蕴含一种开阔的气象，极具震撼力。

青衫司马

吴让之的又一枚范章。朱文印，在平正中见飘逸，文雅中见劲丽，俊逸中见洒脱，浑朴中见圆润的独特面貌，尽显篆刻的文人气和书卷气。真正将篆书的笔意在篆刻中充分展现，“以书入印”“刀笔相融”。

相比上一枚“观海者难为水”，似乎更喜欢这枚“青衫司马”，感觉前者华丽一些，后者更显清雅隽秀。

简特意指出，印章笔划或边框中的断开和错离都是作者刻意而为，在于营造印章的自然残损和古朴之美。

篆刻艺术是书法、章法、刀法三者完美结合而成的作品。一方印中，即有豪壮飘逸的书法笔意，又有优美悦目的绘画构图，并且更兼得刀法生动的雕刻神韵，可称得上“方寸之间，气象万千”。

下面这枚印章字面为“道在瓦甓”，吴昌硕的范章。

说起吴昌硕，想必大家都比较熟悉，不妨再隆重介绍一下：

吴昌硕（1844年8月1日—1927年11月29日），初名俊，又名俊卿，字昌硕。浙江省孝丰县鄣吴村（今湖州市安吉县）人。晚清民国时期著名国画家、书法家、篆刻家，杭州西泠印社首任社长，他集“诗、书、画、印”为一身，融金石书画为一炉，被誉为“石鼓篆书第一人”、“文人画最后的高峰”。在绘画、书法、篆刻上都是旗帜性人物，在诗文、金石等方面均有很高的造诣。

道在瓦甓，此语出自《庄子·知北游》，意为大道无处不在，即便是身边最不起眼的平常之物也有道存焉，一片瓦甓，一块残砖，都是朴素本真的存在。

一月安东令

这枚印章是吴昌硕的治印，吴昌硕曾在年轻时做过为时极短的小官，这枚章成为研究吴昌硕的珍贵文物史料。

明月前身，这是吴昌硕为了纪念他去世夫人刻的一枚很有名的印章。

之所以有名是因为这枚印章的背后有一段感人的故事：

吴昌硕少年时期曾与一章氏女子订下婚约，可惜还未过门，章氏便在太平天国运动之后的战乱中不幸亡故。吴昌硕非常悲伤，时逢乱局，仓促间将其妻草草安葬于故居附近。待战乱过后，吴昌硕回到故里，欲厚葬其妻，然物是人非，经过多年的战乱，早已寻不着亡妻之墓，为此悲痛欲绝。

吴昌硕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他对前妻的怀念之情始终难以磨灭。四十一岁那年，他在苏州寓所梦见了分别了二十多年的章夫人，曾以《感梦》一诗记之。二十五年以后，吴昌硕已经是六十六岁的老人了，1909年再次与章夫人相会于梦境，带着对亡妻深深的悼念，吴昌硕刻下了“明月前身”一印。

据说此印是吴昌硕边哭边刻，及至情深处， 几乎不能运刀，后在友人帮助下，勉强完成。真可谓：

情之所致，昭昭千古；

未值浓时，明月前身。

且饮墨渖一升，吴昌硕的一枚范章，白文印，即阴刻。

唐杜佑《通典》里记载：“北齐选举，多沿后魏之制，凡州县皆置中正。书有滥劣者，饮墨水一升”。后魏、北齐，参加科举考试的秀才、孝廉，字若写得不好，要喝下一升墨水以示惩罚！



吴昌硕刻的这方印“且饮墨渖一升”，当为谦虚之词，可看出一代大师的自知和自律。

我认篆体字依仗的是对繁体字的那点识字率，篆体字是一种古老的书体，和已知的简、繁体字形差别很大，一方印章摆在面前，有时绞尽脑汁，就算抓耳挠腮也识不得。感谢简及时指教，才算把这些篆体字认下来。

比如下面这枚印章：器父 作者黄士陵

还有这枚现代篆刻家方介堪的印：吟诗度曲，这四个字美是美的来，可真难为了我，一个也不认识，只得求助简赐教。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在浙江杭州的西湖边上，有一个声名卓著的“西泠印社”。印社成立于清朝光绪三十年间，是印章金石篆刻界中国最高水平的社团组织。

西泠印社的七任社长都是大名鼎鼎文化界大家。第一任社长：吴昌硕，第二任社长：马恒（当时兼故宫博物院院长），以此类推，第三至第七任社长分别为：张宗祥、沙孟海、赵朴初、启功和饶宗颐先生。

由这七位文化名人任职西泠印社的社长，足以说明中国篆刻在艺术水准上达到了何等的巅峰状态，为什么它可以和诗书画并列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四绝。

印章虽小，却给予了作者广阔的表白空间，一些名言雅句、别号、吉语等皆可入印。

印癖 齐白石的范章

人长寿 作者齐白石

一个“寿”字让人有石破天惊之感。人长寿，长长的寿也，老人家的想象力和印文布局实在太精妙了。

后人评价齐白石的印章风格最好的践行了邓石如“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的篆刻要诀。

不知有汉 作者齐白石

“无憀”憀字音聊，王福庵的印。

延年

“年”字变化比较大，这个篆体又被称为鸟虫篆。

鸟虫篆是篆书的一种，其笔画由鸟虫形象替代，不仅装饰风格独特，更有深刻的象征意义。以飞鸟入书表达了中国古人所推崇的一种为人之道，候鸟守冬去春来之信，信，便是鸟虫篆的意义所在。

篆书真是变化多端，有无穷的艺术魅力。一直都认为篆体字已经超越现代人所熟知的汉字范畴，它们不是写出来而是画出来的。

篆刻中的汉字之美，不仅美在它的字形结构笔画，也美在它的词意内涵，更美在它独特的诗文意境。例如下面这些篆刻印章：

以墨林为桃源，什么意思呢？

大意是指文人将诗文书画作为终极理想和追求。

惯迟作答爱书来 作者：近代篆刻家王福庵

印文取自明代诗人吴伟业《梅村》诗中的一句。全诗为：

枳篱茅舍掩苍苔，乞竹分花手自栽。

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

闲窗听雨摊诗卷，独树看云上啸台。

桑落酒香卢桔美，钓肥斜系草堂开。

结合上一句：不好诣人贪客过，意指不喜欢拜访别人，却喜欢别人拜访；不喜欢回复信件，却喜欢收到信件。

看似有点拧巴的待人之道，却道出了作者闲云野鹤般自由洒脱的生活方式，令人心驰神往。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东坡的千古名句，无需释义。

简说，这是她刻章以来最难刻的一方。笔道太多，一不小心就刻坏了，刻了三次，才有了这一方。

篆刻不易，简孜孜不倦，契而不舍，值得俺学习！

莺留花下立 鹤引水边行

出自唐朝诗人白居易的《春暖》，好有画面感的诗句呀。

按照年代发展，汉字在演化中经历了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再到行书的过程。具体到篆书又有30多种变体，例如：鸟虫篆、玉箸篆、倒薤篆等等。这方印章用的就是倒薤篆（像倒过来的蒜）。

以下两方印图是简提供用以赏析的制印者原作。

君乘车我戴笠 它日相逢下车揖

出自两汉佚名的《越谣歌》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作者不计贫贱、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忘记朋友之间的情谊，颂扬了一种时间和距离都无法磨灭的君子之交。

印章，在这冰冷生硬的材质上，篆刻家起刀弄舞，便在冲、切之间，赋予了它神奇的能量。书法、章法和刀法之美，都落在了对纵与横，凹与凸，断与续等细微之处的品味之中。

因为有了简，初识了篆刻中的汉字之美。篆刻和诗书画一样，道行很深，简正行走在篆刻练习创作之路上，作为槛外人，每每为简在此路上取得好成绩而开心，也为能有一枚新的印章得以欣赏而愉悦。

感谢简奉献的习作印图和倾情指导！

背景音乐：《骄阳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