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的故乡,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塞北小村,南北西三面环山,自西向东一条唯一出川的路。村前一条时常干枯的小河,小河南岸是平川甸子田,甸子田的南坡多是山坡地和松树林,北山是满岭的杏树、榆树、杨树和各种多年生的灌木。</p><p class="ql-block">这个土得掉渣的地方,就是生我养我的故乡,是我日思夜想的热土,是我灵魂栖息的归宿。</p><p class="ql-block">小草冒尖儿、柳吐鹅黄、杏树刚打骨朵的时候,女娃儿们会结伴跑到后山折一杏枝,插在盛满水的瓶子里,摆放在柜子上或窗台上,三四天,花竟开了。彼时,远望田埂荒坡的小草青青,满山满岭沟沟岔岔的杏花全都绽放了,正是“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女娃们在杏花丛中扑蝴蝶,不知疲倦地跑着、喊着、笑着,一丛丛或粉或白的花朵,一张张如花笑靥,她们尽情地释放着活泼与童真。我们男孩子要野性地多,一手拿着罐头瓶,一手拿盖子,高抬脚,轻迈步,一只壮硕的大马蜂正在花芯上贪婪地采粉,罐头瓶已扣在花朵上,另一只手的瓶盖已迅疾盖了盖子,“采花大盗”就这样成了瓮中之鳖,将耳朵贴在瓶子壁听着它桀骜不驯的“怒吼”,多抓几只,再听听,嗡嗡嘤嘤或高或低的交响乐开始了,玩够了,就打开盖子,这些“采花大盗”急急逃遁了。</p> <p class="ql-block">杏花落的时候,院子里的桃花梨花也次第开放了,园子里的南墙根儿,几垄小葱和韭菜就泛着嫩绿,压水井旁的马薕也钻了出来。走在胡同里,胡同两边院子里的树木都绿了,整个山村都绿了。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的我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欣喜和激动,那种心灵中的愉悦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过,可我那时的确有过。伙伴们相约来到村头的小树林,爬上树折了树枝做成潜伏的军帽,一齐卧倒练习匍匐前进,一个个弄得灰头土脸而乐此不疲,抑或是用柳条做成吹哨,骑在枝桠上,一声声柳笛,谱着一段段童真童趣的美妙乐章。</p><p class="ql-block">女娃们挎着筐,手里拿着镰头,在田埂野地里寻寻觅觅。苦麦菜还没出来的时候,蒲公英就“捷足先登”了,虽然俺是男娃,却偏偏喜欢挖菜,寻觅野菜有点像挖宝一样的感觉,那蒲公英会零星地点缀在野地里,有的躲在草棵里,有时会遇见一片片的“英军”,那可就喜不自胜了,埋着头一阵子紧忙活。不光是挖蒲公英,还有苦麻子,味儿很苦,但吃了会上瘾的。晚上的餐桌上,洗的干干净净绿得晶莹发亮的苦菜,用筷子夹了蘸着自酿的黄豆酱,就着金黄的小米饭,岂是一个“香”字了得,那叫“过瘾”!</p><p class="ql-block">春播的季节正是耕牛换毛的时候,男孩子们纠缠着扶犁老伯把牛脱的毛做成牛毛球,没有皮球的童年,牛毛球也是我们的最爱,在土地上拍着,弹性还真的不错。</p> <p class="ql-block">端午节很快就到了,天刚蒙蒙亮,哥哥就喊醒了我,我们麻利地穿了衣服蹬了鞋子跑出去,到水库外面的沟渠边去寻薄荷、艾蒿、扁扁芽,然后随着伙伴们到麦田里抽几棵麦芽,就赶紧跑回去,趁着太阳没出来,把这些草药放进脸盆里洗脸,据说管着一年精气神儿的,我们倒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有一种神秘感,现在想起来,确是节日的仪式感,这种仪式感,让我们这代人一直暖暖地回味着。</p><p class="ql-block">伏天来临的时候,小河的水也暖了,婶子大娘在田里摘的豆角抠的土豆,放在河里洗掉泥巴,姐姐们拿了衣服和盆子坐在河边的石板上洗衣服,还一边哼唱着小曲,几个不知羞耻的小家伙在远处就脱光了衣服跳进深水里耍起来。住工的时候,伯伯们扛着锄头从田里走出来,踩着石头搭就的“桥”小心翼翼地过了河。</p><p class="ql-block">嘴馋是孩子的天性,我们会拉帮结伙地进了队里的果园偷袭,和园头(看园子的老人)打起了“游击战”,去黍田打乌麦,钻进玉米地里吃“焉柚”(学名龙葵,成熟后像小葡萄),也会遇到几棵“酸不溜”,或到山坡摘“酸姑奶”(叫法很多,有的地方叫“羊奶果、羊奶头、剪子果”等),这些天然的野果慰藉着穷困已久的味蕾,没有零钱没有零食的童年,我们依然苦并快乐着。</p> <p class="ql-block">秋风是神奇的画笔,山间田野变得多彩斑斓起来。北山杏林红叶如血,西面岭上枫叶流丹。春花秋叶,一春一秋,杏花杏叶为小村画了两次盛装。谷子在秋风中簌簌作响,玉米像怀抱婴儿的妇人,高粱低下了羞红的脸。抢收的季节到了,这时候唯恐刮起大风,谷子黍子都会减产,谷秧一倒,收割也费力气。人们起早贪黑地忙起来,马车也在“吁、喔”声中穿梭,马儿在鞭子的脆响中蹬开四蹄。我们这些无忧无虑的孩子,在新做的场院里翻起了跟头,或躲在黍穰里藏猫猫,或是把向日葵秸秆的内穰掏空,一头堵死,装了土而玩起土炮大战。</p> <p class="ql-block">塞北的冬天寒气逼人,但丝毫挡不住贪耍的孩子,男娃们摔宝、掏麻雀,打尜,女娃们跳格、踢毽、过家家,或坐在炕上玩嘎啦哈(满语——骸骨,猪羊的膝盖骨做的玩具)。</p><p class="ql-block">一场大雪,覆盖了房屋、街巷、田野和山峦,孩子们在这如梦似幻的童话世界里玩得更嗨,堆雪人打雪仗,站在屋檐下拽一根冰溜子用牙咬得嘎嘣脆响,或在院子扫出一块空地用棍子支起竹筛,筛子下洒一把谷米,棍子拴一长绳,人拽着长绳躲在暗处,鸟雀觅食时,猛拉绳子,就有倒霉的家伙被罩住了。</p><p class="ql-block">大一点的孩子,晚上也会聚在一起打牌,“三打一”、“争上游”、“升级”等等,但和赌博没有一毛钱关系,兜里干净地很。</p> <p class="ql-block">一进腊月门儿,那扑面而来的年味儿就来了,清晨就有邻家猪的嘶鸣,傍晚聚在一起吃猪肉、血肠、杀猪菜,一年少见荤腥,终于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孩子们虽然嘴馋,可真到了这天,望着大块的肉肥肥腻腻,却吃几小块瘦肉扒了一碗饭就跑着玩去了。碾房黑天白日都排着班蹍米,比着赛地蒸干粮,做豆腐、糊墙、贴年画、刻挂钱儿、写春联,就连猪舍羊棚鸡架都贴上对联,“肥猪满圈、金鸡满架、日月增盛”,压水井贴了“井泉水旺”,大门口贴上“出门见喜”,心灵手巧的婶子剪了窗花再美美地贴在窗纸上。</p><p class="ql-block">父亲用高粱秸和彩纸为我们扎了灯笼。三十的傍晚,我提着灯笼坐在叔叔的院里。嘟囔着小嘴说:“咋还不黑天呢?”叔叔笑着说:“你又不是新媳妇,干嘛盼着黑天?”其实他不懂我的心思,我更不懂他的戏言。</p><p class="ql-block">天终于黑了,我们一起点了灯笼,跑街过巷,喊着、笑着,一盏盏灯笼编成一条火龙,一直玩到鞭炮齐鸣烟火满天,没有春晚的初夕依然灿烂无比。</p><p class="ql-block">初一大清早,见面必拱手,逢人便拜年,没有微信没有抖音没有快手,一张张纯真的笑脸一句句真诚的问候,倍觉温暖。走街串巷,有点书底儿的先生每到一家门口,都要仔细端详、品评一下门口的对联,字写得怎样,上下联是否合规合矩,现在回忆起彼时彼刻,那已是一道不可复制的风景。</p><p class="ql-block">我的童年是穷苦的,但又是无忧无虑无比快乐的,想着那些年已匆匆如水,离开故乡二十多年,当年的叔婶伯娘大多都已作古,再也没有人喊着我的乳名,再回乡时,还有几个年长的走路摇摇晃晃,听觉视力也大不如前,偶然撞见个年轻人,我不识他是谁家的儿郎,他也拿我当了异乡之客。</p><p class="ql-block">童年,很短很短,却让我惦记了一辈子;童年,很贵很贵,不知不觉就被我挥霍光了。如果时光可以交易,我会毫不犹豫地用我所有的余生去换回我童年的一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