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的思念

叶志江

<p class="ql-block">2022年5月8日,母亲节。因新冠疫情,我在外滩华尔道夫酒店已住了一个多月,窗外便是黄浦江两岸的高楼大厦。我对母亲最清晰的记忆便是从这个城市开始的,那也是我人生真正的起点。但那场景有点不同,是通北路底棚户区低矮的木板房和西诸安浜路上同样低矮的一家染织厂。</p><p class="ql-block">我母亲姓诸,小时候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母亲工作的地名也带有一个诸字。就像我九十年代回到上海后,工作和居住过的地方都带有一个江字,江阴、江湾、松江,和虹桥锦江大酒店、扬子江丽笙酒店。</p><p class="ql-block">母亲年轻时是一名纺织女工,我也一直以此为傲。读夏衍的《包身工》和恩格斯的曼彻斯特纺织工人考察报告,那些悲惨情节让我对母亲更为敬重,虽然她从未读过书,更无辉煌的身世。</p><p class="ql-block">母亲9岁起就在无锡乡下玉祁镇上的丝厂当童工,后来又在荣老板的无锡申新纱厂工作。她右手的小拇指是弯曲的,那是做童工时被拿摩温(number one,工头)打断的。小时候我常常摸着母亲的小拇指,听她讲那过去的故事。</p><p class="ql-block">上海西诸安浜路上的源源染织厂是她工作时间最长的工厂。因为我曾经寄宿在车间阁楼上的女工宿舍,我的童年记忆中有一段日子是和经纱车间里震耳欲聋的机器声音联系在一起的。我喜欢待在母亲的身旁,看她灵巧熟练的操作,觉得她好美。。当然,留在记忆中的还有阁楼里穿“比基尼”的女工和楼下几口发出刺鼻气味的大染缸。每个周末,我会和母亲一起走到静安寺乘车回家。在静安寺的一家店里母亲买给我吃的一块用锡纸包着的西点让我记了一辈子,那是我童年时对天堂的理解。</p><p class="ql-block">十年前,我曾重访西诸安浜。曾经是棚户区里一小段用鹅卵石铺成的,很狭窄的“弹咯路”,如今已淹没在高楼之间,成了一段“盲肠”。靠着宣化路上的一块指示牌我才找到了记忆中的这条路。虽然走在路上已不再“弹咯”,但路的尽头仍可见到一小片破旧的矮房,让我依稀想起那正是母亲工作过的源源染织厂旧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清华大学每年招收的新生中,大概总有二三十人的高考平均分数在九十分以上。我入学后得知,我的高考平均分是八十几分,这在人才济济的清华园中本应是个默默无闻的普通学生。我之所以很快成为全校闻名的“又红又专”标兵,起因便是我发表在校刊《新清华》上的一篇回忆我母亲童工生涯的文章。</p><p class="ql-block">我一直很惊奇,一个不识字的母亲是怎样通过她的经历和故事影响了我的一生。让我懂得了善良和临危不惧,并养成了好学勤奋的习惯。</p><p class="ql-block">母亲并不懂得我在学校里学到了什么,但她尽可能地为我提供良好的学习条件和环境。我是独子,姐姐妹妹替我分担了所有的家务,这让我能安心读书,却也常常觉得母亲有点偏心,觉得很亏欠了姐妹们。但也因此,小学六年我每年都被评为优秀学生,受到全校表扬。</p><p class="ql-block">大饥荒时连饭都吃不饱,我偏偏在那时候得了肺结核,休学在家。既没有条件像林黛玉那样天天吃燕窝,也不可能像鲁迅先生那样注意营养。在治病的一年中,母亲到处托人,终于买到了一只显然也缺乏营养的鸡。当香喷喷的鸡汤端到我的面前时,望着姐妹们饥饿的眼神,想起她们平时对我的照顾,我实在难以下咽。在我的坚持下,全家人只好流着眼泪每人吃了一块鸡肉,而将全部的鸡汤和剩下的鸡肉留给了我。</p><p class="ql-block">我能在第二年高考前痊愈,这只高价买来的鸡功不可没。</p><p class="ql-block">家里穷,记得家里唯一的桌子是一张饭桌,几碗剩菜剩饭和防苍蝇的纱罩占了大半桌面,余下的一个小角是我做作业的地盘,但也不是法定的,并无保障,常常需要泪如泉涌后在母亲的支持下和也想占用这个小角抽烟读报的父亲争夺这块珍贵的地盘。</p><p class="ql-block">听说过写字台,但那是少年时代的梦想。</p><p class="ql-block">在我做作业时,母亲的眼神里满含喜悦和鼓励,有时也会额外做点点心犒劳我。她对我仅有的一次辅导是,在我写毛笔字时悄悄地从背后将我手中的毛笔抽掉,告诉我写字时笔要握紧,说这是她从我外祖父教她的两个弟弟写毛笔字时偷学到的。</p><p class="ql-block">我始终记得她当时的一脸严肃和骄傲。</p><p class="ql-block">文革初期,我被全校批斗,并且失去了自由。母亲的同事后来告诉我,当消息传到母亲工作的单位时,她昏倒在地。在我失去自由的五十天中,母亲四处奔走为我申诉。因为听说有人将我的数学才能和青年时代的华罗庚相提并论,她居然托人将申诉材料送到了华罗庚家中。还在我的表姨陪同下,在酷暑中多次走访国务院信访处,递交材料。当我重获自由,听说了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后,我对一向柔弱又没有文化的母亲真的有点刮目相看了。在那个暴风骤雨的年代,大多数人都有过软弱的表现,譬如我自己。而她居然坚信儿子的清白。</p><p class="ql-block">现在想来也并不奇怪。马列主义认为,工人阶级的革命意识必须从外面灌输进去,但从未接受过教育的母亲却有着与生俱来的与不平斗争的精神。上海解放后,文盲母亲被工友推选为源源染织厂的工会委员,我听母亲和她的同事讲过不少她和资方交涉、斗争,为工友谋福利和挽救患有重病的工友生命的故事。多年后我还见到几个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工友来家中看望母亲,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p><p class="ql-block">清华武斗期间,我被囚黑牢七十多天,让我母亲再次面临磨难。她几次冒着危险,在长矛和枪弹中的科学馆门前为身陷黑牢的儿子苦苦哀求。有一次她终于感动了看守,被准许进来探望我。我因为挨打,一条裤腿被撕破,露出血迹和伤痕。我怕老母看到后伤心,见面时我始终坐着,用另一条腿压住撕破的裤腿。那一次她带了很多可口的饭菜,让我和其他难友和看守一起分享。虽然饥肠辘辘,但我望着这些香喷喷的饭菜,却难以下咽,担忧着母亲如何承受眼前的一切。她后来对我说,如果我真的遭遇不测,她是活不下去的。“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我后来一直默诵《苏武牧羊》中这几句歌词,思念着慈母的痛和爱。</p><p class="ql-block">但我知道,母亲不仅善良,而且是坚强的。回想起来,每遇大事,她都能临危不惧。我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又体弱多病,所以她为我承受了过多的担忧和苦难。</p><p class="ql-block">毕业时我被发配四川农场种田,前途渺茫。母亲一边替我整理行李,一边安慰我说,她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在我被推进癌症手术室时,她握着我的手,要我不要害怕。即使在她临终前,她不仅非常坦然,还一再安慰我说,菩萨已经托梦给她了,她会走得很快,没有痛苦的。96岁高龄的母亲因肺炎入院十天后,平静地离世。临终前一天她神智格外清醒,微笑着和家人说了不少话。</p><p class="ql-block">夜已深。在这母亲节的晚上,我感悟到母亲的伟大和不易,而且很遗憾自己的一生给母亲带来的苦难多于欢乐。今年清明节的扫墓也因为疫情的原因无法成行。长眠于无锡太湖边上的父母一定会感受到特别的冷清。</p><p class="ql-block">仅以此文寄托我的哀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