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亲在家近一年的日子里,一直呈现出不安的焦灼状态,他常和我小爷爷密谈到半夜,并在油灯下一封接一封写信寄出,又一封接一封收信。与此同时,下放回乡改造的小爷爷也在行动。他俩通过阅读搜集来的旧报纸,敏锐地觉察到形势似乎要发生变化。从父亲和我小爷爷的谈话中,我模糊地知道父亲的那些信,有寄给新疆朋友的,还有寄给北京某办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焦灼,让我不安,我隐约感觉将要再次失去父亲,眼前时常幻现父亲离村远去的背影。</p><p class="ql-block"> 九月,村前桥头的苦楝子在翠绿仍存的叶间开始黄了,果皮出现了微皱。村前依山依坡层层沿梯而下的梯田里,荞麦也开花了,这是因今年缺水不能莳晚稻而补种的荞麦,我村田地少,之前似乎没种过荞麦。对于茎直立、呈淡绿色或红褐色的荞麦,我最早是通过和我不同床但是头顶头睡的小叔给我出的一个谜语知道的:红管子,绿叶子;开白花,结黒籽。当时我三天也没猜出,让小叔把我笑哭了。后来,奶奶打了小叔,他告诉了我谜底,才知道有种东西叫做荞麦。</p><p class="ql-block"> 散工了,村人家也不回,抓紧时间直接去了干各家的活。奶奶带我去开在荞麦田与油茶林之间的菜园割红薯藤,用于明天煮猪潲。奶奶边割红薯藤边惆怅道:就要走了,新疆那么远,这一走,不知啥时候回来?奶奶似自语,又似说给我听。奶奶的这句话没有主语,但我知道她说的要走的人就是我父亲。奶奶就说这么一句,余下的话已经化作了“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泪水,泪水簌簌滴在红薯叶上,又虫子似的沿红薯叶脉蠕动着没入红薯藤蔓间不见了。回家路过荞麦田,我说我要玩一会,让奶奶先走,其实我是想哭一会。</p> <p class="ql-block"> 奶奶的背影虽已远了,但隔我七八丘田的地方,有两个人在自家菜园做活。我想哭,又怕别人见了笑,便躲入袅袅清香的荞麦花里去哭。为啥哭,却是连自己也不知道的。 </p><p class="ql-block"> 我哭得很不顺利,才准备放开心情哭出胸中积郁,却被不远处油茶林里的竹鸡叫声打断了。站风中摇曳的荞麦花间,我泪眼婆娑地向油茶林看去,那里有几只竹鸡在茶树下吵闹。两只一身彩色羽毛、尾羽沾有栗色的雄性竹鸡中的一只,边用爪子扒拉着油茶树下的落叶,边把颈子一伸一缩地对一只雌性竹鸡高唱:姐姐乖姐姐乖!另一只则向这只唱歌的雄性竹鸡发起攻击,还高声鸣叫着:你走开你走开!那只全身羽毛以灰色和黑褐色为主,点缀着白色、黑色斑点的雌性竹鸡,面对雄性竹鸡的殷勤献媚,表现出来一点温柔,一点矜持,它在无所谓的唧唧回应的同时,还保持着对周边环境的警惕。它的警惕不是没道理,因为油茶林里传出响动。先是树的枝杈发出的哗啦啦的声响伴着噗噗嗵嗵的脚步声,接着就见了半截柴捆从油茶林出现,然后见了一个歪着头、咬着烟斗、斜着一扇肩膀的背柴人。竹鸡们受了惊吓,扑啦啦飞走了。</p><p class="ql-block"> 背柴人是我父亲,叼着烟斗干活是他的标志!他和所有村人一样,也是散工后去干家里活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咬着烟斗,背着一捆巨大的干柴从坳上翻转出来,脚步十分沉重,且步伐频率很快。两米多长的柴梱,尾部的枝枝叉叉与油茶树的枝杈拉拉扯扯,更加重了父亲前行的阻力。背着柴的父亲看到了荞麦田里的我,他在田头立住脚,将柴梱放下,立起靠在田头一块高大的石头上。不等父亲招呼,我就过去了。父亲回来快一年了,单独与他相见或相处,我还是有点羞怯。</p> <p class="ql-block"> 父亲头顶冒着热气,干净的旧上衣后背,汗湿明显。我只告诉他我是跟奶奶来割红薯藤的,就勾着头捏着衣角不再说什么,心有点慌。父亲掏出有绣花的黑色平绒布烟荷包,从里面抠出烟丝按进烟斗锅,又掏出打火机咔咔打出火苗把烟点着抽起来。村里人点烟,一般是就着灶火或油灯点,比较讲究的才会划根洋火点,但没人用过打火机,哪怕是大队支书也没有用过打火机。父亲是村里唯一有,并且一直使用打火机的。打火机由壳体、燃芯、火石和打火齿轮构成,打火时有火星飞溅,打着后有淡淡煤油味,我喜欢闻。平时,父亲点完烟我就会拿过来玩,但今天我不想玩。父亲认真看了看我,问我哭啥?我正尴尬着,突然听得有人大声吵骂。我和父亲遁声看去,却是那两个挖地的人在互骂。我和父亲都认得他们,一个叫德古,一个叫国佬,是亲兄弟。他们越骂越凶,一个向着对方怒吼:你再挖我这边,信不信老子今天把你家的灶头挖掉!一个回骂对方:屌你娘的,老子偏要挖,看你能咬掉老子的卵子!父亲一丘田一丘田跳下去,奔向他们,我沿一席田一席田的田埂也跟着去了。</p><p class="ql-block"> 兄弟两家的菜地为祖上传下,分家时由他们的父亲以抓阄的方式分给他们的。现在,二人只为了使自家能多种几颗菜,便抢着挖地埂,直挖得地埂不能行人。由此,兄弟俩对骂。村人有个说不明白的心理,即二人正吵着,若无人旁观,许是一会便歇了;若是有了观众,会越吵越厉害。这两兄弟也是这样,他俩见我父亲到来,非但没有停歇的味道,似乎火气更旺了,都操起锄头摆出要动手的架势。父亲赶紧一手拉住德古一手拉住国佬,三人并排就地坐在地埂上,父亲问明情况,掏出装口袋待客的纸烟递给他俩并点着,然后边抽烟边给他俩讲六尺巷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把那俩人劝和,父亲拉起我重新上去背柴回家。边走,父亲边问我:你有没有发现,你越长大,越觉得村子小?不等我应答,父亲又说:村子在山沟里,开门见山,天地就一巴掌大。你眼里的天地小了,你的眼眶也就小了,心胸自然不能容事。所以,即使是亲兄弟,也会为了几锄头地翻脸。他们就没想过走出去闯一片比这个村子大得多的天地!你要做好走出去的准备。闻之,我有些慌乱,也有些兴奋,以为父亲这次要带我一起走。父亲说他要走了,祝叮嘱我好好读书,好好听家里人话,等着他回来接我。</p> <p class="ql-block"> 等父亲洗了澡,一家人围八仙桌在油灯下吃饭。饭桌上,父亲正给一家人说着他即将再去新疆的计划,忽闻屋后有人厉声哭嚎,也有人放肆大笑。这时,有人隔窗告诉我们,是我的一个远房伯母、叫做栀婆的女人上吊了。</p><p class="ql-block"> 栀婆伯母上吊,是全村人都熟悉也都喜欢看的节目。栀婆伯母每与她的裹脚婆婆闹了,或自己在其它冲突中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要上吊。她的上吊一直都是这样的程序:进屋顶门,将谷筐悬梁上,自己爬梯子上去坐谷筐里。村里人每次看她与人争吵了,便会熟悉地先去了那间房后的窗下候着闹剧开幕。她的这次上吊,是因为之前她借了人家一碗米,现在人家上门讨要,栀婆伯母起初说没借过,后又说已还过。双方就此指天指地发毒誓争辩,栀婆伯母老公见观众太多,实在难堪,便叉开五指扇了女人左右脸颊各一掌,女人因此故伎重演。不料,她这次随手拿的谷筐是一只旧的,筐底的篾已经不足以承重,栀婆伯母才坐进去,筐底就脱落了,栀婆伯母从谷筐里漏下摔在地上,便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这才引起一些人哭,一些人笑。叔叔们听了,也是笑得喷饭。但父亲没笑,他把下午德古和国佬两兄弟为争一锄头菜地差点打起来的事说了,又结合栀婆上吊的事,说:如果大家都不走出去,世世代代窝在这山村里,大家都得不到发展。因为每个人的眼界就一锄头地那么宽,每个人的心胸只装得下一碗米。我这次去了新疆,把事情办好,会回来接走仲杨。将来,该我得的那份家产,我一概不要,请父母分给三个弟弟。</p> <p class="ql-block"> 父亲终于又出发了,走的那天,奶奶自然流不尽不舍的泪,爷爷表面上还是波澜不惊,他坐屋里抽着烟,指挥我叔叔和我送父亲出村。</p><p class="ql-block"> 送行父亲路过村前稻田,父亲站定凝视着眼前正要收割的荞麦。父亲扶着我肩头问我还记不记得那个叫做肃的孩子?我点点头。</p><p class="ql-block"> 肃,倒在这田里,送到家就死了的事,发生在今年五月。</p><p class="ql-block"> 五月的一个礼拜天,不上学的我们,有的跟父母在田里出工挣工分,有的上山砍柴,有的带着弟妹操持家务。我背着小竹篓也出现在田埂上扯猪草,和我一起扯猪草的还有肃、满女、豆娥等几个女孩。干活,于我来说不过是个出来玩的幌子,家里人甚至村里人都知道的。我在四处寻找刺泡、酸筒杆、丝茅草根吃了一些后,在田垄上选了一块生在一棵桐树下,又比较平展的石头躺下,我的空竹篓倒在一边,它似乎对我很不满意,张着空洞的篓口无声地埋怨着我。</p><p class="ql-block"> 听得队长一声吆喝,我看见正在田里劳作的全村劳力都走出稻田,大家纷纷在田埂上或田头上寻了地方坐下休息。今天,女人们在稻田里负责除草,她们弯腰勾头,双手在禾间扯着稗子、碎米莎草、鸭舌草等野草。男人,一部分在已经除了草的田间下肥,一部分人跟在下肥人后面扬撒掺了柴火灰的生石灰,用来杀虫。</p><p class="ql-block"> 按季节,禾该孕穗了,可是今年没雨水,水田成了旱田,蝌蚪和一些小鱼干死在禾蔸下,一群蚂蚁在料理它们的后事。禾苗不分蘖,自然也长不起来,到现在,禾苗才筷子高。如此,今年队上的产值肯定很低,好多人家是要超支的,辛苦一年不但没一分钱进,反而要通过扣口粮往外退。想到这,村里人的心情一片阴翳,歇工时,大家也没有什么语言。父亲和我的小爷爷坐一起抽烟,父亲自然是抽烟斗,小爷爷则叼着自卷的拇指样粗的喇叭筒。他俩边抽烟边低语,边看着肃她爹背着铳离开稻田走进油茶林。</p><p class="ql-block"> 肃的爹爹粗犷的面相有点接近野猪,是村里一个不成功的猎人,他成天铳不离身——连去茅坑也带着!村里其他猎人若是打着了猎物,还在出山时就会按猎人的规矩,取一截风铃木枝条,抽出它的内芯做成笛哔哔吹着,得意地向村人宣告他打着猎物了。但是,村里人几乎没见过肃她爹有过这样情景。肃她爹最近一次的成功打猎,是在昨天。昨天,一只鹰目中无人地从他家门前叼起一只母鸡扶摇升空,这令肃她爹恼羞成怒,就肩上取下近两米长的火铳,嗵地一声向空开了火,成功地使鹰受惊吓扔下嘴里的母鸡仓惶逃去。脱离了鹰嘴的母鸡,一时没了主张,它最后在空中选择了风筝式的姿态飘摇了一会,但很快就坠落在村西菜地里,让肃他爹费了好大劲才捡回家。今天早上我跟着大人来田里扯猪草时,看见肃边走边啃着一只鸡爪,被她唆得发白的鸡爪上,有着明显的血迹,我当时就肯定这血不是鸡的,应该是肃的牙龈被鸡爪的筋剌破了,牙血流出并染红了鸡爪骨。</p><p class="ql-block"> 但此时,在我毗邻的一块比一丘田还大的石头上,和满女、豆娥在一起的肃,却突然披头散发,站石上跣足而舞,表情狰狞。口吐白沫的肃张大嘴哭喊:爷爷奶奶接我来了爷爷奶奶接我来了!满女和豆娥被肃吓哭了,因为肃的爷爷奶奶早就去世了!我赶紧冲坐田埂上歇工的大人们撕破着喉咙尖叫:你们快来呀你们快来呀!肃疯了!</p><p class="ql-block"> 最先围上来的不是肃的爹妈,她爹去油茶林寻觅野物,自然还不知道他女儿突然发生变故;肃的怀着孩子的娘,侧卧田头草地上奶着孩子睡着了。村里人围着此时已经倒在石头上的肃,一片惊惧恐慌,有人对着油茶林高喊肃她爹的名字,有人招呼肃她妈赶紧来,有人出主意把孩子抱回家,还有人东张西望找我家人,让我的懂医术的爷爷过来救孩子。我爷爷曾从死神手中救回过村里的几个孩子,但今天他被派到公社,与其他受管制的坏人一起去往山上背浸了沥青的木电线杆了。见我爷爷不在,有人出主意赶紧下山到大石牛把徐赤脚叫来。</p><p class="ql-block"> 徐赤脚是跛脚,我奶奶的娘家亲侄。他是全大队七个村唯一的赤脚医生,整天背一只装着甘草片、氨茶碱和宝塔糖等简单药物的药匣子云游在各村。队长想到了这一点,派出去七条腿脚利索的干巴汉子分东西南北下山请去了。等徐赤脚一瘸一瘸上得山来,挺直的肃已裹进草席,由她爹扛着埋入野地了……</p> <p class="ql-block"> 父亲说,肃,如果生活在有医疗条件的地方,怎么会死?</p><p class="ql-block"> 父亲环视梯田,对叔叔他们说:这里,到现在都在靠天吃饭,今年没雨水,一季的早稻干得都不能开镰,最后只能火烧了,扫回去分成堆,全村人抓阄领取。后来补种荞麦,可是荞麦产量低,够大家吃吗?我们兄弟无力改变这一切,但我们要努力改变自己。你们记住,天,是早晚要变的!说罢,父亲装一锅烟点着抽一口,从叔叔他们手上接过行李,把三个叔叔和我看了一会,转身拽开脚步下山去了,只余下他刚吐出的烟化作了一天的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