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老杨看看

　　小时候老家那个院子有两个门，东门和西门。东门大一点，应该是院子的正门，大多数出入都从东门走。西面的小门可能是图个方便，因为小门出去就有一条比较宽的马路。还有一个方便就是院子东面的邻居不用绕路。除了邻居，村里好多人都从这个院子走过，我记得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杏树，夏天，金黄色的杏总让从东门进来西门出去的人忍不住伸手摘了吃，现在想起来，那酸甜酸甜的杏也许就是从东门进来西门出去的人的福利。两个门晚上也是开着的，偶尔我关过几次，都让奶奶发现后又打开了，我记得奶奶说过一句话:门开着，大家都方便。我和弟弟妹妹们都是从老家那从来都是开着的门里走出来，然后各奔东西。

除了我家，村里好多人家的门都是开着的，有的人家干脆就没有门，敞开着的小院子大家进进出出，确实方便。去借一个什么斧头镰刀，主人都会指着院子里的工具说，自己拿，想拿那个就拿那个。

我上的小学也没有门，大家从四面八方进入学校，然后又从四面八方回家。上中学的时候，有了门，但我从来没见过那个门关过。好多次夜里出去，很晚了回学校，那门始终开着。

后来我离开家乡，去了城市。我上班的那个单位有个大门，门也基本都是开着，方便。来单位办事的人们进进出出，不会因为有那扇门妨碍什么。单位往东是桃园路，路两边都是居民小区，都没有院墙，当然也没有门。春天，小区里的桃红杏白，花草树木，让路上的行人心旷神怡，夏天，随便那个人都可以进入小区，吃到黄灿灿的杏，我每次从桃园路上经过，看看两边的小区，都有回到小时候那个院子的感觉。

我记得是香港回归那年，我调到了一个新的单位，上班依然要经过桃园路。那年春天，桃花杏花刚吐蕾，突然发现路上所有的小区都在突击垒院墙盖大门，几天下来，几乎所有的小区都有了高高的院墙，都有了门。那年春天，没有看见桃园路上盛开的桃花杏花，所有的花花草草都被关在了院子里。

我那个新单位，高高的楼，宽大的院子。院子里花草树木满满都是，很漂亮！但除了里面的工作人员可以进进出出，普通人是进不去的:那两扇高大的门虽然开着，但两边站着看门的人，每一个进门的人必须出示有关证件。

有人说我单位的那门:威严、庒重。我觉得门不是用来显示这些比垃圾还多的东西的，而是应该用来方便人进出的。

在这个大门里工作了二十多年，因为工作，当然也会出去进好多的门。有太多的门是普通人进不去的门，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普通人进不去的门越来越多，在那些普通人进不去的门外，不知道有多少人失望、悲伤！

2014年，我出了国门，参观了两所世界著名的大学: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想不到那两所大学居然和我的小学差不多:没有门，学生们从四面八方进入学校，又从四面八方离开。我问一位陪同的朋友，为什么这样，他说，大学如果有了门，每一位学生心里就会也有一扇门，那扇门会关住好多宝贵的思想。

我在现在的这座城市生活了快三十年了，以前租房子，一个小院子，没有门。后来分配到房子，普通的小区房，有门，那门始终开着。再后来，搬家到一个大的小区，大院子，大门口有了保安。有好几次我回家，因为没有拿出入证，被保安关在门外。还有几次单位加班很晚回去，门关了，不知道给保安说了多少好话，就差跪下喊爹喊爷了，才进了门。

很怀念以前的门:简单、方便。我在那些简单方便的门里度过了快乐的童年，也在那些简单方便的门里感受了真诚、友谊和信任，享受了生活。现在的门不是那么简单了，开和闭都有讲究，门的种类多了，木门、铁门、石门，保险门、电子门、感应门，有需要刷卡的，有需要刷脸的，几乎每几栋楼都要被分割成一个叫“小区”的单位，然后垒墙建门，你要进门，就会被门口的保安一顿盘问，你如果声音高一点，就会有一群保安把你围起来。此外，还有好多你看不见摸不着的门突然就出现在你生活里，你担忧、烦恼，甚至痛苦，但你却无能为力打开。

我在我生活的城市，不得不要面对一扇又一扇的门，我想拼命打开关了我生活的门，有的打开了，有的我打不开。面对那些我打不开的门，我失望，沮丧，悲痛，仰天长啸……

某年某月某日，我去某单位办事。这个某单位正在拆门，我很容易就进去了。回头问拆门的人，是不是以后不要这个门了?回答说，门要加高加宽，拆旧换新。走了几步，我又莫名其妙地回头对旁边的人说，其实，门再高再宽都无所谓，只要让普通人都能进来就可以。说完，旁边的人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也很奇怪地看了自己一眼。

哦，我曾经工作的那个院子，这个季节山楂树应该正在开花，一簇一簇的小白花，应该很好看。树下那条朱红色的小路上应该在午饭后仍然有不少散步的人，他们一般不会欣赏周围的景色，因为他们被关在门里，人人沉闷、忧郁，散步也许就是掩饰真实，或者说假装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