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i>悼念我们的母亲。她去世时44岁,那一年我姐姐14岁,我12岁。而如今,我们已经垂垂老矣。</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死的耻辱</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h1><br></h1><p class="ql-block"> <b><i>沈小兰</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妈妈死了。我不敢像旁的女孩子那样:泪水盈盈地想她,或者哭诉。因为,她的死,连同她所孕育的生命——我,仿佛都牵牵绊绊地沾着些耻辱,洗刷不净。于是,我学会了低头。木着脸,任人们当面指指戳戳,或厉声呵责,或诡秘地小声嘀咕。找不到一个可以躲藏的角落。连夜也不是安宁的。那时,城市里的夜——夜夜狂欢,夜夜愤怒。当狂欢与愤怒疲倦地停止之后,就只剩下一轮月。很平常的月,带着些苍茫的淡漠,遥遥地望着风吹云散的街头。</p><p class="ql-block"> 爸爸从酒杯中浅浅的液体里去望月,几乎不出声地低吟:“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p><p class="ql-block"> 我不懂。</p><p class="ql-block"> 妈妈死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1966年7月23日。自缢。</p><p class="ql-block"> 仔仔细细把妈妈的死、死的耻辱在心头盘来磨去,是在上山以后。那山在黄土高原上,飞砂走石盖住了进山的小路。进山时,适逢过年,小驴车在雪地里吱吱呀呀辗转了整整一天,傍黑时分才到达我将要安身的村庄。一个很小的村庄,十几孔土窑零零落落地撒在一道面朝南的山坡上。我解开三角围巾,手足无措地望着赶车的汉子帮我卸行李。哥对围拢过来的人说:“这是我妹妹。”想必村民们都已知道我们家的真实情况。没有人再问什么,只是招呼我进窑暖暖,亲亲热热地唤我“碎女子”(碎,陕北话,表示小)。大概是因为我长得瘦弱,眼角眉梢又还透着一份惊魂未定的旅途疲劳。</p><p class="ql-block"> 山里的活,苦重。队长说:这么个碎娃娃,给五分工还嫌多。我低下头,望住自己的脚尖,一声也不言传。后来,进山背柴,我跟队里的二杆子(二杆子,陕北话,鲁莽又有些不着调)寇文虎打赌,我能背起他那捆柴。寇文虎淡飘飘地笑我:不顶事呀!我蹲下身,背起他那捆柴便走。汗湿的衬衣紧贴在脊梁上,背绳像要勒进两肩的骨头里,低着头,只望住自己的脚尖,朝前走……过了秤,那捆柴整整一百斤,比我的体重还足足多了十几斤。乡亲们一迭声地称赞:好样的!我却回答他们一个不在乎的微笑。晚饭也没吃,吃不下去。哥在他的小土窑里生起了火,我偎在温暖的灶台边,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队里的“老瞎”曾给他妈妈寄过一张他背石头箍窑的照片:光着脊梁,弓着腰,背上压着块方形青石,粗糙的石面和皮肉之间只隔着一张破羊皮。本想让他妈妈看到一个威武自豪的当代劳工的形象。他妈妈接到那张照片却吃了惊吓,号啕大哭一场,接二连三地寄来包裹:油炒面、香肠、奶油糖。在跳跃的火光中,我像卖火柴的小姑娘一样,很自然地也看到我自己的妈妈,火光一点一点舔着她那无法洗刷的、死的耻辱。</p><p class="ql-block"> 即使在心里,也不敢让放开来去想妈妈。一个女朋友对我说:有你这样一个妈妈,还不如要个讨饭的娘。我低下头,别过脸去。我妈妈不是那种很精明、长相中透着几凶狠的女人,真的不是。妈妈人挺平常,又没有脾气。四十几岁的人了,扫地、擦桌子时还喜欢轻声地哼歌。妈妈临死前没离开家的时候,我还听她哼哼过歌儿。是《五月的鲜花》。妈妈常哼哼的一首歌: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那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地奋斗不息。一首地道的革命歌曲。妈妈却把它哼得有点儿像在诉说心中缠绵不尽的情思。外公给妈妈的每封信抬头都写着:宝儿。外公没有儿子,本想送妈妈出洋留学,可妈妈在念高中时就参加了“一二·九”运动。姨和哥哥瞒了外公,没有把妈妈的死告诉他。外公知道了,一定会拄着拐杖跺脚、吼叫:莫名其妙。</p><p class="ql-block"> 我也觉得莫名其妙。但我不敢疯子似的把这句话喊出来。山里边的夜,静静的,像一泓清可见底的潭水,风吹草动,虫鸣鸟啼,都仿佛是指尖随意在琴弦上划过而洒下的一串音乐。这样的夜晚,睡不着的时候便会想得多一点。从土窑半开的摇头窗中,望得见蓝黑色的天空,月亮从那块天空中飘过去的时候,带着一层霜似的白光。我眯缝起眼睛,不知妈妈死去的那个夜晚,在霜一般的月光中,她可曾想到过我?妈妈死后,一个阿姨在街头遇见我,避开人,执住我的手:你妈妈也太狠心了,就是为了你们孩子也不该……我低下头,不愿去看阿姨的眼睛。可我无法将她的话从心里推出去,特别是在上山以后。</p><p class="ql-block"> 庄子里办起了小学校。队委会决定叫我当老师。我却不愿意,心里还藏着一份孩子式的要强心:苦重的活我也能干。但队长说:苦重苦细倒在其次,一个女子娃身子骨垮了,日后咋介个活呀?想不到粗粗拉拉的山里汉子也会有婆婆妈妈的心肠。我有点想哭,拼命点头应下。校舍就设在庄子旁边——只两间草棚,没有玻璃,纸糊的窗。冬天,很冷,四面墙壁都灌风,像要把人五脏六腑里的热气一点点抽空。学生娃娃们拢着手,缩成一团。有个娃娃一上课就跺脚,跺得让人心烦。他姓着一个挺怪的姓:师。我便唤他小狮子。小狮子家住在后沟三队。我瞧他有点面生。那张面孔可不怎么讨人喜欢,一只眼睛残废了,黑眼球永远不动地斜在一边,另一只眼睛不是过分灵活地转动便呆滞地望着你,叫你猜不透他心里在想啥。窗外的积雪已尺把厚,他却光脚穿着一双烂草鞋。补丁叠补丁的棉裤也短了几分,离脚面足有三寸,更显得人瘦腿长。空身穿一件半旧的棉袄,腰间扎一根草绳。我给他一双穿旧的棉鞋,他收下了,可第二天上学,脚上还是那双烂草鞋。放学后,我想去他家,他却一溜烟地跑了。我只好一个人问了去。</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个失去父亲的家庭,三个儿子和一个病歪歪的母亲。小狮子是老儿子。陕北本来就穷,而这个家庭的困顿境况是无法用语言叙述的。白天土窑里也是黑漆漆的的一片,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热气。小狮子妈妈坐在只铺着炕席的土炕上,心慌慌地跳,脸上一层潮湿的红润,她正患着克山心脏病。那鞋是她不让小狮子穿,她想等到过年再叫他穿。说这话时,她望着我,一双眼睛早已是泪水汪汪。</p><p class="ql-block"> “老师,你说咱娃娃能念出来不?”她硬撑着下炕点火,烧水。想给我喝口热水还得现烧,他们家没有暖瓶。“老师,不瞒你说,要不是为了这几个娃,我死也死过几回了,要死了要死了还想帮衬他们一把……”</p><p class="ql-block"> 走出小狮子的家,只觉得山野的积雪更白更亮,天宽地阔。我喜欢一个人在没有风的雪里默默地走上一阵子,再走一阵子,直到手脚都暖和过来。很愿意心里什么也不想,可是不行。</p><p class="ql-block"> 妈妈留给我最后一个印象几乎是一个感觉不到的抚摸。那天早晨妈妈要上班,让我把她穿惯了的布鞋拿来,我将布鞋递过去的时候,她的手在我的短发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时,不知道这一走就不许她再回家,不知道她的抚摸意味深长。除此,妈妈还给我留下几册极简易的英文课外读物。妈妈走了,我没有翻开过那些书。</p><p class="ql-block"> 山野里的积雪很像带霜的月光。带霜的月光中,妈妈究竟怎么想?小路罩在山的阴影中,一辆绿色的自行车十分吃力地颠簸着,车铃一阵阵地响。快乐的使者——邮递员来了。“老瞎”他们听到铃声,会很快地蜂拥而上,抢信抢报纸,还有包裹单。我总是孤零零地背转身,低下头,久久、久久地注视着山脚下:冰河、不剩一片枯叶的白桦树,云一般悠悠来云的羊群。很少有我的信。而我又不愿意看报纸。因为,我对妈妈说过和报纸上一样的话。</p><p class="ql-block"> 那些话!</p><p class="ql-block"> 妈妈说:你过来。声音是郑重的。我心里却有些迟疑。在光线并不明朗的楼道里,我看到她的名字被墨泼在墙壁上。妈妈知道这件事的,她再不让我去她那儿吃午饭,虽然学校离她那儿很近,虽然学校的伙食糟透了。妈妈在我的衣袋里塞上一些零用钱。“如果——”,虚拟的疑问句。我明白,不是如果,而是就是。想也没想就回答了妈妈。学校里的老师是这样说的,报纸上是这样说的,整个社会都这样说。我——也说了。我伸手撩开搭在额前的一绺乱发,像是想撩开心中隐藏很深、躲躲闪闪的几分私心,自认为自己的回答多少带着点英雄式的崇高牺牲。</p><p class="ql-block"> 记不住妈妈当时的神情了。或许,当时我根本没去看她,为了许许多多我现在已无法说清的理由。所以,在每一个月光如霜的夜晚里,我却看不不清晰妈妈的眼神。留在我心里的,只有小狮子妈妈那一双泪水汪汪的眼睛。妈妈死后的情形,我不得而知。在太阳落下去的黄昏里,窗外的树影撒在工棚中潮湿的泥地上,我默默地不愿意说话。爸爸劝告过我:不要总是想着你妈妈死时的情形。那时,我对自己英雄式的崇高牺牲、对妈妈的感情已有很大的变化。爸爸希望妈妈留在我心中的是原来生活中的那个她,认认真真的一个人。妈妈常说: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好它。她自个儿连剥个毛豆也是聚精会神。听说,她死后是用板车拉到火葬场去的,草草了事。</p><p class="ql-block"> 几年后,重返妈妈故去的城,在昔日傍着妈妈走熟的梧桐树下,一位叔叔喊住了我:知道吗,你妈妈去世时给你们留下过一封遗书。这个秘密一定折磨过他。第一次没有低下头,抬起眼睛,认认真真地看他。从那双眼睛里没有看到虚假。于是,奔波、寻找;徒劳,失望。得到的劝告几乎都带着点儿不耐烦:人已经死了,事情已经过去……旁人的痛苦毕竟是旁人的痛苦,有时,我也这么想。</p><p class="ql-block"> 其实,又何必去寻找那一封已被尘封、践踏的遗书。在山上,在漫长的夜晚,不是一次一次反反复复在心里念熟了它。小狮子的妈妈说:要死了要死了还想帮衬他们一把。一个做母亲的但凡还能给子女一点庇荫,都不会想到黄泉和阎王。我妈妈死了。临死前没忘记摘下腕上的手表,是想给我们留下仅有的物质帮助,还是想再给我们一份最后的温暖?一个做母亲的也只能这样做了。不要我们再看到人所不能容忍的屈辱。也许,对死去的人是会宽容些,活着的人便也可自在些。妈妈,你这样想?可那时的世界却没有你这样一份柔弱的心肠。连死也不放过,还要给死的方式也涂抹上耻辱……</p><p class="ql-block"> 如果,划上一根火柴就可以烧掉过去的耻辱,我愿意看着火光一点一点舔去那洗刷不尽的耻辱。妈妈,这耻辱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死也并非死者的不幸。</p><p class="ql-block"> 今宵没有如霜的月光。孤灯旁,我写下这些年一路走过来的琐琐碎碎的感受与寻找,为妈妈,为那一份死的耻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b>(刊于《清明》1988年第4期 我母亲生前是安徽人民出版社总编辑,那时,安徽也只有一家出版社)</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