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22年5月7日,宁杰兄去世两周年的日子。去年的今天,因为内子住院,未能动笔。心中耿耿,挨到今天。<br> 熟悉我的同学,都知道我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一个是泽铣、一个是宁杰。大学同学更干脆称我们仨为“三剑客”。<br> <h5>1981年夏天,我们三家人到青城后山旅游,此为“三剑客”在青城后山之合影从左至右分别是:我、泽铣、宁杰。</h5> “三剑客”者,盖源于我们自1972年从农村返城、进入成都师范学校开始,就同班同寝室;恢复高考后,又同时考取川师大中文系,虽然分别在两个班,但上大课是在一个班,而我与泽铣却仍然是“同班同寝室”。<br> 当然,如果仅仅以相识的时间来衡量,显然不能妄称为“朋友”。因为“朋友”,一定是经过岁月的锤炼、相知相敬相契相惜相让相成的伙伴。<br> <h5>1982年摄于成都,我和泽铣(左)。</h5> 世间的事情,真是玄妙。包括人的相识、相交、相知,似乎冥冥中早有命定。我们仨的熟识,似乎也可以如此看待。<br><br> 1966年6月,“文革”烽起。全中国的大中小学校一律停摆。“破四旧、立四新”,“扫除一切牛鬼蛇神”、“打倒反动学术权威”……赤县神州翻天覆地。从六月到九月,各个学校在经历了“斗黑帮”、“打老师”的折腾后,开始组织“宣传队”宣传“毛泽东思想”。我也滥竽充数,混进了学校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并随队前往成都一中,在廊柱林立的学生食堂,为一中的“革命战友们”进行了一场“精彩的文艺演出”。也就是这一次演出,使我认识了一中的好几位知名人士,其中,就包括被同学们公认为“才子”的徐友渔和宁杰、以及“一月风暴”的干将如吴敖、大水、小水等。<br><br> 如果事情仅仅到此,我和宁杰的相交,也只能用“泛泛”二字概括之。玄妙的是,到了66年的11月份,我因为厌倦了在校内被歧视的压抑,决心逃出生天。于是,去了本派系的一所大学——成都大学(现西南财大)——投考他们的“宣传队”。<br> 此时的成都大学已经有了两支以大学生为主体的宣传队。我的投靠,使“八三一战斗团”的“勤务组”意识到:似乎可以另外组建一支“以中学生为主体的宣传队”。于是,委派会计系四年级的“调干生”、手风琴手张汉卿和我“招兵买马”,筹建“成都大学八三一战斗团第三文艺宣传队”。<br> <h5>1967年3月,“成大八三一(3)宣传队”部分成员合影。第二排右二为宁杰;第二排居中的男生为“大水”;第三排右二为张汉卿先生,汉卿先生左侧被人工点了眼睛的是我;第三排左二为吴敖。</h5> 汉卿先生是万县人,“调干生”。他身材瘦削、嗓音沙哑。走路腆着肚子,外八字。一颗红红的蒜头鼻子,在明亮的眼光下,显得特别耀眼。因为他与成都的中学素无交集,于是,搜罗人马的事自然落在我的头上。好在我已有本校宣传队的经历、再加上与宁杰等人已经熟识。三下五除二,把本校宣传队的几位骨干拖了出来,又找到宁杰、吴敖,从一中拖几个人出来。像贺龙那样“三把菜刀闹革命”,短短十来天功夫,迅速搭建起了“成都大学八三一战斗团第三文艺宣传队”。<br><br> 我们宣传队排练和住宿的地方,就在大校门右侧的一栋平房,这栋平房的东北方不足一百米的地方,就是宁杰他们家。就因为这样的地利之便、以及相同的文学爱好,使我和宁杰从此建立起“同志加兄弟”的友谊。<br> <h5>1966年摄于成大校园政经系大楼前。前排右一为吴敖,右三居中者为宁杰;后排右二是我。</h5>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br> 回忆我和宁杰兄交往的五十多年,他堪称我的益友。<br><br> 原本,我以为把宁杰等人拖进宣传队,只是凑成了一个可以唱歌跳舞的“草台班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发现:宁杰于我的意义,远不止于此。<br><br> “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班子搭好了。乐队:两把二胡、两支竹笛、一把小提琴、一把秦琴、一把大提琴、一架手风琴,外加一面可以擂得震天响的大鼓!——这搭配,虽说不伦不类,但低音部还比较扎实,在那个年月,也还算可以的啰。除了乐队,剩下的人,就全部归结到“百人百搭”的“舞蹈队”里面去了。<br><br> 开始排练节目了,我才发现:包括宁杰在内的“舞蹈队”的几位仁兄,不但不会拉腿、下腰,就连开肩绷腿这些基础知识都没有听说过。好在,那时候的宣传队不但没有“艺术追求”、甚至连演员的身高胖瘦也不论。即便是歪瓜裂枣,只要你登上舞台,声音够大、力气够足,能表现出“革命造反派的气势”,就会赢得满堂喝彩。好在宣传队的几位女同学,还有一定的舞蹈素养,于是,宁杰们就在她们的带领下开始排练了。<br> <h5>1966年的一次排练。照片正中,右手高举作“奋勇前进状”的是宁杰;画面左一,昂首弓步,作“奋勇前进状”的是吴敖。右边三人站立拉手风琴者,即为张汉卿先生;拉二胡者是我。</h5> 我至今还记得在成都大学那间年久失修的平房中,宁杰是怎样被赶上架,踩着破地板,苦练《造反舞》的。<br>“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宁杰满面通红,鼻尖渗出颗颗热汗,双手抬起,作“持枪状”。在半空中画一个圆,接下来,顿下脚,刺刀突出,作“弓步状”。当时,我看到他偏偏倒倒、像喝醉了酒的样子,差一点没有笑出声。但是宁杰却始终一如既往地认真,没有一丝半点不安和羞涩。以后我才明白,这就是他的性格:不会就不会,不会就学,没有什么可耻的。<br><br> 我和宁杰的友谊,就这样,在朝夕相处的排练和演出中,滋生漫长逐渐深厚了。<br><br> 现今的青年已经很难相信,1966年,正是“文化”被“革命”的年代。所有的大学都被判定为“培养修正主义苗子的温床”,一律停止招生!所有的书籍——除了马恩列斯毛的原著和少数几个作家的作品——都被斥为“封资修的大毒草”,要么被焚毁、要么被查封!所有的戏剧剧目——除了八个“样板戏”——都被斥为“为帝王将相树碑立传、为才子佳人涂脂抹粉”,而被批判、被禁演;所有的音乐——除了“毛主席语录歌”和少数几首歌颂领袖的“红歌”——都被斥为“靡靡之音”而被禁唱、禁放!<br> <h5>1966年摄于成都大学校园。右一为宁杰、右二为吴敖。</h5> 相处的时间久了,我和宁杰发现:原来,我们不但都是66级高中毕业生,而且,两个人的性格都比较温和、更重要的是,我们还身世相近、且都喜爱文学!<div><br> 我没有想到,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就因为这样的知遇,让宁杰帮我打开了一扇扇知识的窗户,并让我收获了一段长达半个世纪的友情。<br><br> 成都大学的前身,是始建于1925年在上海创建的光华大学。1938年,因为抗战的原因,光华大学内迁成都,成立了“成都分部”。截至1966年,这所学校几经变故,已成为一所财经类的专门学校。所以,真要论历史,“成都大学”实在算不上历史深厚、学科门类齐全的大学。但是,作为一所大学、特别是作为一所开办过“中文系”的大学,虽然这所学校草庵茅舍颇为简陋,但是,它所拥有的一座六层楼高的图书馆,对于我们这些孤陋寡闻的“中学生”而言,已经足够称呼为“知识的宝库”了。<br></div> <h5>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成都大学图书馆(图片来自网络)</h5> 作为一个进入高中就笃定去念文科的学生,此前,我所有的阅读,除了教材上讲到的中外文学作品,另有拓展的,无外乎鲁迅、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列夫,以及《说库》、《说郛》……我的知识储存,既不系统也不深厚。然而,和宁杰的交往,使我得以跳出坎井,一窥大海之无涯!<br><br> 我在先说过,“文革”一开始,所有的书籍都被封存。成都大学图书馆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年轻人对知识的渴望,岂是几把大锁、几张木板就能封锁得住的?和宁杰熟稔以后,我才慢慢知道,原来,成都大学的一些子弟,偶尔会潜入图书馆,“窃取”自己喜爱的图书!这是怎样的无奈、又是怎样的勇敢?在“社会”和“当局”把书籍视为“毒草”的非常时期,他们竟敢突破“道德”的束缚,盗取属于“公家”的“毒草”、以救赎自己空洞的灵魂!这样的义举实在该大书特书!——而我,也因为宁杰的关系,成为“知情不报”的“共谋”,并分享到“胜利的果实”!<br><br> 从此以后,陈寅恪、郑振铎、朱东润、郭绍虞、冯沅君……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进入我的视野,我才得以从先生们的著述中勾勒出中国文学的轮廓!<br> <h5>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成都大学校门(图片来自网络)<br></h5> 1969年,宁杰和我都下乡了。也巧,我们都下到了安县,只是他在塔水、我在花街,除了到县城赶场办事,很难有机会见面。<br><br> 1972年夏天,成都师范学校到安县招生。十月,新生到城北中学集训,我才惊喜地发现,我和宁杰居然都是自愿报名入了“语文科”!同班的还有黄泽铣兄,再一深聊,原来,泽铣还是我姐姐高中闺蜜的弟弟!<br><br> 说来惭愧,我们在成都师范的学习仅仅只有一年。但,就是这一年,因为共同的志向和兴趣,却把我们仨的友谊锤炼得和谐坚韧。按一般人关于“文人相轻”的理念,宁杰出类拔萃,有足够的理由轻视我和泽铣。又或者,知识分子嗜书如命、以保守知识为武器,凡私人藏书“概不外借”。然而,善良的宁杰,没有这样的小肚鸡肠。我们三人中,宁杰藏书最富。于是,“揩油”的总是我和泽铣。三人中,好胜的总是我,谦让的也总是他俩。<br><br> 1973年,我们从成都师范毕业,被分派到不同的学校,但是相互间走动依旧频繁。几年的友情,已让我成为了宁家的熟客。我可以在他们家无拘无束地高歌,也可以在他们家随时“蹭饭”。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见识了宁杰的厨艺,第一次看他剖黄鳝、品尝他烹饪的“干煸鳝丝”。 <br> <h5>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成都大学校园内的老铁树(图片来自网络)</h5> <p class="ql-block"> 1974年,我的小弟弟因病留城,成为“社青”,免除了“上山下乡”的命运。但是,按照相关规定,他必须每天到街道办事处参加“政治学习”。为了帮他免除这样的苦恼,也为了让他有一个好的成长环境。我骑着车,跑了十几里路,到宁杰的学校找到他,希望宁杰能把我兄弟介绍给他们学校,担任美术科目的代课老师。“没事,我等一会儿就去给张老太爷说!”宁杰微笑着,慨然应允了。“张老太爷”,就是学校里的“一把手”张校长。其时,他己经五十来岁,瘦瘦小小的个子,总爱穿一件洗得褪色的中山装。因为为人温和,对青年教师很呵护,于是大家都尊称他为“张老太爷”。没过几天,宁杰回话了,让我把兄弟的美术习作带过去,让学校领导评估一下是否胜任。又过了十来天,好消息传来:学校同意我兄弟去代课了!</p><p class="ql-block">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宁杰就是这样,仅凭朋友的一句话,就兢兢业业去办。而他所办的这件好事,对于我兄弟来讲,可以算是改变人生命运的转折点。1978年,我兄弟和我一起参加高考,荣幸地考入西南师范大学。对他们那一批“文革”中毕业的高中生来说,他可谓佼佼者矣!分析我弟弟能够脱颖而出的原因,就在于有了这四年的代课经历。因为他每天在学校中接触的,就是宁杰、归兰华(旅法学者)和孙天锡这样的青年才俊。就像《西游记》中观音座下的金鱼,久聆梵音,感受了菩萨的仙气,也会自然成精。</p> <h5>2009年,我和宁杰赴重庆参加“同学会”,夜游解放碑时合影。</h5> “朋友、同学、知交、至交”,我和宁杰的关系也许可以用这四个词语来概括。但我更清楚地知道:从一定意义上讲,宁杰更是我知识上和人格上的引路人。他的谦虚、无私。热情、善良将永远被我铭记,并警策我踏实前行。(全文完)